回到家中,董玉枝正在生火做饭。
她切菜的背影,几乎和云儿一模一样。
我感到怪异,一时没有出声。
「阿彦回来了?洗个手吧,过一会儿就吃饭。」
她甚至没有回头,熟稔得仿佛在这个屋子里生活了七年的女人是她一般。
我的心又沉了沉,还是不禁开口:
「你和郭堂说来我这里取一些『姐姐』的物什,我这就找给你,你拿了回家去吧。」
董玉枝的背影一顿,切菜的动作停了。
她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她并不转过身来回应我的话,而是柔声问:
「过年时玉枝给的那一小包腊肉,时间有点长了,我们这两天把它吃完吧?」
我甚至感觉眼前黑了一瞬。
她在说什么?
董玉枝到底在说什么?
年后到董云柯去世为止,董玉枝来看望过我们四次,每次我都从头到尾在场。
她们姐妹二人叙话,从未提到那包腊肉还吃剩多少。
我的思绪开始混乱,难道我真的错过了这个细节?
还是说,她缜密到趁我不在家,将家里的东西都翻看了一遍?
不理会我的沉默,董玉枝自顾自地打开橱子,疑惑地「咦」了一声。
「这腊肉,你放到哪里去了?」
我的视线移到橱子中原本放着腊肉的地方,现在是空的。
因为前两天我做饭时切了一小块,之后随手把它一包,扔在放姜蒜的大碗里了。
云儿从前每次发现我乱放东西,都要嗔怪一通。
可是七年了,我仍是没能改过来,倒也习惯了她的絮叨,甚至在意识到屋子里安静得吓人时悲伤到止不住眼泪。
我不动声色地向窗边那只碗看去。
上次剥了蒜,蒜皮就那么扔在碗里,挡住了底下的腊肉。
今天早上起身我还自己煮了面,那蒜皮的位置还跟昨天一样,如今也没有被翻找过的样子。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抬手指了指窗边。
董玉枝马上心领神会,一副「你看,又来了」的表情,从蒜皮里把腊肉纸包翻了出来。
她嗔我一眼,无奈道:「阿彦,你这毛病什么时候改一改呀。收拾你这个家可不容易呢。」
若不是我亲手葬了云儿,此刻真想冲上去抱住她,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告诉她我有多想她。
可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我咬紧牙关,把手指攥进掌心,指甲掐得掌肉生疼。
我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这才发现,一旁的浴桶是湿的。
再仔细一看,董玉枝早上穿来的衣物都已经洗过了,放在盆里,还没拿出去晾晒。
而她身上穿着的,竟然是云儿的衣服。
甚至,她还用了云儿的澡豆。
现在的她,就连味道都和云儿一模一样。
我的云儿在做饭——这是一个过于具象的场景。
我好像被拖入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渐渐模糊了左右,分不清时间与空间,也无法辨别什么才是可以相信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已经难以理解心中的震惊。
董玉枝招呼我吃饭,我就僵硬却顺从地坐下,近乎呆滞地夹菜。
眼前摆了一盘炒韭菜,里面零星点缀着几片薄薄的腊肉。
我吃了两口才意识到,韭菜是我爱吃的,腊肉是云儿爱吃的。
但这两样,董玉枝都不吃。
她吃不了味道太重的食材,一吃就想吐。
所以她虽然自己杀猪,顺带着在年关也做一些腊肉,但从来不留,都拿去送人了。
董玉枝把一片腊肉夹到我碗里,「你太瘦了,这段时间肯定没好好吃饭不是?多吃点,啊。」
我定了定神,试探性地把肉夹回她碗里。
「云儿最爱吃腊肉了。」
这模棱两可的话倒让董玉枝十分感动似的,好像默认了我口中的「云儿」说的就是她。
她眼里涌上一层薄薄的泪光,轻声说「谢谢夫君」,珍视地把肉夹进嘴里,一脸依恋地看着我。
我抬起眼,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咀嚼,然后喉间一动,毫无阻碍地把肉咽了下去。
我不再看她,被什么东西追在身后似的,三两口就扒完了饭。
饭后,董玉枝抢着要洗碗。
「我知道阿彦向来疼惜我,每次都帮我洗碗,但你这段时间太辛苦了,快去歇着吧。」
她利落地把碗一收,仰着下巴对我做了个「去」的动作。
从前云儿不让我做家事时也是这样的举止。
董玉枝边擦桌子边笑:「要是你把碗这里放一只,那里放一只,让我找不到了可怎么好。」
我闭了闭眼睛,在云儿去世后第二次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回到房中,还能听见碗碟模糊的轻撞声。
我倍感疲倦,长呼一口浊气,坐在床头。
揉了揉眉心,再一抬头时,发现桌上赫然放着一把铜镜。
不是云儿的那把。
是当年我做给董玉枝的那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