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扎到我心里最深的地方。
我到底是谁?
一个来自一千八百年后的孤魂野鬼?
一个知道所有结局却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可怜虫?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种洞悉一切的目光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特别苍白可笑。
我索性心一横,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
「丞相,我是谁不重要。」
「我是一个不想眼睁睁看着您就这么死在病床上,死得毫无价值的大汉臣子。」
「我是一个想看到司马懿的人头被挂在成都城楼上的蜀人!」
诸葛亮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那双眼睛,好像想把我从里到外都看个通透。
我心里发毛,但我知道,现在退缩就全完了。
我干脆豁出去了,继续往前膝行半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
「丞相,您想啊,咱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谁?」
「不是曹魏那百万大军,就是司马懿这个人!」
「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谨慎。可他最大的缺点,也是太谨慎,太爱猜忌了!」
我伸出手指,在昏暗的烛光下比划着。
「他就像个看见饵就怕有钩的鱼,精明得很。」
「所以,咱们要是普普通通地撤兵,他百分之百会觉得有诈,绝对按兵不动,咱们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可……要是您『死』了呢?」
我说出那个字的时候,明显感到床榻上的人呼吸一滞。
「这个诱饵,就太大了。大到他这条鱼,就算明知道可能有毒,也忍不住想上来咬一口!」
我越说越顺,思路也越来越清晰,把后世那些对司马懿的性格分析,全都倒了出来。
「司马懿这个人,最怕的不是打败仗,他最怕的是错过功劳!尤其是……亲手击杀您这个毕生大敌的千古奇功!」
「所以,您『死讯』一传出去,他第一反应肯定是:假的!诸葛亮又在耍什么花招!」
「他会派出无数探子,反复确认。可咱们全军缟素,哀声震天,撤退得有条不紊,这戏做得足足的,他找不到破绽,疑心就会变成半信半疑。」
「这时候,他手下那些想抢功劳的将军肯定会鼓噪,『大都督,机不可失啊!』、『再不追,蜀军就跑回汉中了!』」
「您说,他心里急不急?」
「他这个人,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既贪功,又怕被人嘲笑胆小如鼠。」
「所以这个计,根本就不是要骗过他。恰恰相反,就是要利用他的多疑,让他自己说服自己!」
「他越是怀疑,就越会去求证,越求证,咱们留下的假象就越真实。到最后,他那点可怜的谨慎,绝对会被他那滔天的功名心给彻底吞掉!」
「他会觉得,就算有埋伏,又能怎样?只要能杀了诸葛亮,冒多大的风险都值了!」
「咱们赌的就是他这份『贪』!」
一口气说完,我紧张地看着他,额头全是汗。
成败就在他一念之间。
整个帐篷里又一次陷入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烛火「噼啪」爆了一下,火光跳动,把他的影子在帐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地图。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张枯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可他那只搭在被子外面的手却在微微地发抖。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我跪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响得吓人。
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计策的可行性,还是在与自己的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吐了出来。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他的声音沙哑、苍凉,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不甘。
那不是对我说的,也不是对这帐中的任何人说的。
那是在问天。
问这个让他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老天。
说完这句,他慢慢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浑浊和挣扎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绝。
他看懂了。
他不是在看一个疯疯癫癫的下属,而是在看一个跟他一样,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愿意赌上一切的同道中人。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便依你此计,以此残躯,行此险招。」
我浑身一松,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
成功了!
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根本看不懂。
「然,此计若行,需一死士,于终局点燃烽火,以为号令。」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此人,断无生还之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脸上。
「汝,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