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龙县至大商京都燕京城,水陆兼程,耗时三月。
当那座雄踞北方平原的巨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即便是心志坚韧如周青云,也有一瞬间的失神,城墙如龙,高耸入云,其上旌旗猎猎,带着阅尽千年风霜的铁血与威严。
这便是权力的中心,天子脚下。
“公子,我们到了。”
冬子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眼神中却不见丝毫乡下人初入帝都的敬畏,反而带着一丝审视的冷漠。
仅仅一天,冬子便在距离贡院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弄里,租下了一座小小的二进院落。
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让周青云仿佛不是来赶考,而是来此地小住。
周青云对此早已习惯,他将所有心神都沉浸在书海与对朝堂局势的推演之中,杜谦的教导,韩影的支持,让他别无选择,唯有向前。
春闱会试,如期而至。
相较于乡试,会试的考官更为严苛,题目也更加刁钻,处处都是陷阱。但对周青云而言,依旧是探囊取物,他下笔如有神助,篇篇文章都精准地搔到了阅卷大儒们的痒处,既显才华,又不逾规矩。
又是九天七夜的煎熬。
出场时,周青云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的一抹疲惫,显露出这并非一场轻松的战役。
会试放榜,毫无意外,“周青云”三字,高悬榜首,是为会元。
一时间,京城震动。
连中双元!这在大商朝,也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盛事,无数同年、前辈前来拜会,送上名帖,意图结交这位几乎已经预定了未来朝堂新贵的年轻人。
周青云一概笑脸相迎,言辞谦逊,应对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可当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书房,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名帖,嘴角的笑容却化为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群趋炎附势之徒。”
他心中腹诽:“今日能捧我上天,明日就能踩我入地。”
他真正的战场,在三日之后的殿试。
那一日,他将要面对的,是这大商朝权力最顶端的那个人——皇帝,金烈。
三日后,太和殿。
数百名通过会试的贡士,身着崭新的儒袍,神情肃穆地跪伏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殿内香炉青烟袅袅,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皇道威压。
周青云跪在最前方,眼观鼻,鼻观心,心如古井。
“宣,贡士周青云上前。”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周青云起身,缓步上前,再次跪倒在御座之下,始终没有抬头。
“你就是周青云?”
一道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仿佛带着金石之气:“乡试解元,会试会元,好,很好。”
“草民周青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青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殿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抬起头来。”
周青云依言抬头。
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帝王。金烈年约四旬,面容算得上英武,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其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猜忌,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龙椅上,就如同一头盘踞的猛虎,随时可能择人而噬。
周青云心中一凛,瞬间明白,这是一位比传闻中更加凶残的君主,在他面前,任何小聪明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殿试策问,题目直指当下大商朝内忧外患的困局:北境蛮族叩关,南方暴民四起,国库空虚,民怨沸腾。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都焦头烂额的死局。
周青云却胸有成竹,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提出的对策却并非石破天惊的奇谋,而是字字句句都透着“稳妥”二字。
他将所有功劳都归于“圣上英明”,将所有问题都归结于“下官执行不力”,通篇策论,既展现了自己对局势的深刻洞察,又将自己摆在了一个绝对忠诚、可堪驱使的“能臣”位置上。
他知道,对于金烈这样的皇帝,最需要的不是一个比他还聪明的智者,而是一把足够锋利、又足够听话的刀。
金烈听着,原本冷漠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待周青云说完,大殿内一片死寂。
许久,金烈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文采斐然,见识不俗。年仅二十一岁,难得,难得啊……”
御座一侧的珠帘后,一双美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殿下的那道挺拔身影。那双眼睛的主人,大商平阳公主金瑶姬,嘴角微微勾起。好一个俊俏又聪慧的书生,像是上天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
当!
随着净鞭甩响,太监高声唱名:“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本科殿试,贡士周青云,才学冠绝,策对合朕心意,钦点为一甲第一名,是为状元!赐进士及第,官授翰林院编修!”
“状元郎!是状元郎!”
“恭喜周状元!”
殿外等候的贡士们一片哗然,既有羡慕,也有嫉妒。
周青云深深叩首:“臣,周青云,谢陛下隆恩!”
然而,金烈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周爱卿,你不仅才华出众,相貌亦是一表人才。”
金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朕的皇妹平阳公主,年已及笄,尚未婚配,朕看你二人,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日,朕便为你二人赐婚,择日完婚,你即为我大商的驸马!”
“轰!”
周青云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瞬间一片空白。
驸马?
他已有妻儿!韩影还在白龙县等他!
他猛地抬头,想要辩解,却对上了金烈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那眼神在说:朕给你的,你必须接着敢说一个“不”字,你和你身后的家族,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
无数念头在周青云脑中闪过,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他明白,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恩典”。
他从一个渔村秀才,一跃成为新科状元,本以为是青云路的开始,却没想到,一步踏入了一个黄金打造的牢笼。
强烈的屈辱与杀意在他心底翻腾,但他的脸上,却慢慢挤出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再次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臣……臣……谢陛下天恩浩荡!能尚公主,是臣三生修来的福分!”
看着周青云“感激涕零”的样子,金烈满意地大笑起来。
而那珠帘之后,金瑶姬的脸上,也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是夜,公主府。
金瑶姬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如意,她身着华贵的宫装,容颜绝美,却带着一股天潢贵胄的倨傲与冷漠。
一名心腹嬷嬷跪在下面,低声回禀着什么。
“……那周状元,在老家白龙县,已有一妻,并育有一子,其妻据说只是个寻常渔女。”
“渔女?”
金瑶姬的动作停住了,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嫌恶,仿佛听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她轻轻放下玉如意,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本宫的东西,不喜欢有瑕疵。”
她顿了顿,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闪过一抹残忍的光。
“派两个得力的人去一趟白龙县。”
“把那对碍眼的母子,处理干净。”
“记住,要做得像一场意外,本宫的新科状元驸马,可不能背上克妻杀子的名声。”
“是,殿下。”
心腹嬷嬷低下头,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只是在吩咐处理两只蚂蚁。
黑暗中,两道鬼魅般的身影从公主府的阴影中闪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燕京城的夜色,向着三千里外的白龙县,疾驰而去。
一场针对韩影母子的杀局,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