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门,比我想象中更要沉重。
推开它,需要不仅仅是力气,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许可——许可自己进入一个被社会规则隔离的世界,一个由悔恨、暴力、荒诞和破碎人生组成的平行宇宙。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和喧嚣,只剩下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远处铁门的撞击声,以及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无声的压抑。
我此行的目的,是记录。记录下 25 个被法律贴上「罪犯」标签的人生。但我的兴趣点,有些「特殊」。我寻找的,不是那些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典型,而是那些……「奇葩」的案子。
是的,「奇葩」。这个词听起来似乎消解了犯罪的严肃性,但恰恰相反,我认为,正是这些偏离了常规犯罪叙事轨道的「奇葩」案例,更能像一把锋利而奇特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人性的复杂肌理,让我们看到在常规逻辑之外,人是如何一步步滑向深渊的。
他们中,有人因为相信自己是「罗宾汉」而抢劫银行只为劫富济贫;有人因为极度迷恋邻居家的猫而一次次实施「绑架」;还有人,就像您即将读到的林国生,一个怀抱着「悬壶济世」梦想的「假神医」。
最初,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带着一种或许并不自知的优越感和好奇心: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有人因为如此可笑、如此匪夷所思的理由去犯罪?
然而,当我真正坐在他们对面,隔着一道冰冷的桌子,看着他们的眼睛时,那些预设的评判开始动摇。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奇葩」的标签,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故事里,有命运的嘲弄,有成长的创伤,有情感的错位,有精神的迷惘,更有一种在绝望中扭曲生长、最终绽放出恶之花的「逻辑」。这种逻辑自成体系,坚不可摧,从内部看来,甚至具有一种可怕的「合理性」。
这本书,因此不仅仅是一份犯罪档案的记录。它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每个人内心都可能存在的偏执、脆弱和不为人知的暗面。这些罪犯,他们并非天生的恶魔,他们只是在一个或多个关键的人生岔路口,走上了一条用荒诞铺就的不归路。
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客观地、深入地呈现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自白,他们的挣扎与反思。我不试图为他们开脱,法律已经做出了公正的判决。我更希望的,是能带领读者,越过猎奇的表面,去聆听这些荒诞故事背后,那一声声关于人生、社会、欲望与规则的沉重回声。
当我们理解了最极端的「非理性」,或许才能更珍惜和捍卫我们赖以共存的「理性」。
现在,请随我一起,推开那扇门。第一个要见的人,是「神医」林国生。请暂时放下你的预判,先听听他的世界。那是一个由善意、痴妄、绝望和悲剧交织而成的,无比复杂的世界。
「假神医」的双面人生
「法官说我卖的是假药,我知道。但我卖的不是药,是希望。希望是假的吗?如果希望是假的,为什么那么多人捧着它,能笑着走完最后一段路?」—— 林国生(化名),于省第一监狱
会见室的门是厚重的铁灰色,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推开时,它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仿佛打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沉重故事的封面。
光线从高处狭窄的窗户斜射下来,在水泥地上切割出一块明晃晃的方格。他就坐在那方格旁边的阴影里,等待着。我走进去时,他抬起头,脸上没有囚徒常见的麻木或戾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被岁月和世事打磨后的宁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审视感,仿佛他才是那个前来探视并给予安慰的人。
他叫林国生,五十二岁,因生产、销售假药罪,致人重伤、死亡,情节特别严重,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罪犯。头发灰白,梳得一丝不苟;身上蓝色的囚服洗得发白,领口熨帖;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又用胶布仔细缠好的金丝眼镜。最令人难忘的是他那双手,指节粗大,皮肤皲裂,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无法洗净的草药渍痕,那是一双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手,此刻却安静地交叠在桌上,姿态像一位即将布道的学者,或者一位坐堂问诊的老中医。
我们的对话从他这双手开始。
「林师傅,您这手……是以前干活留下的?」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那笑容里有些许苦涩,也有些许骄傲。「嗯。以前在印刷厂,搬纸、调墨。后来……后来自己做药,捣药、搓丸,都是手工。机器做出来的东西,没有『气』。」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锐利而清晰,「药,讲究的是匠心,是制药师的心意能不能融进去。」
这就是林国生。即使在监狱里,面对着一个来记录他罪行的作者,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依然是在捍卫他的「药」的道统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