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校道空荡些,朱红色的休息椅上坐着俩人。
曾苒苒微微侧身,右手手肘部撑着椅沿,懒洋洋地问:“顾学长,说说?”
顾青荣目视前方,缓缓地说:“我从小喜欢滑冰,成为一名短道速滑运动员之后,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进国家队,参加北京冬季奥运会。在我以为只要足够努力,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能阻碍我的时候,却因身体原因一度让我放弃。”
“去年,我第一次以合格的运动员身份参加了地方性举办的短道速滑选拔赛。当时,我取得了第一名,这算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奖杯。在赛事结束后上台领奖时,我突然紧张起来,感觉身体发生了变化,疯狂想吃东西。第一次时我堪堪忍耐到领奖结束,但到后来的几次,我都控制不住,只能提前离场。”
“我拼尽全力赢得比赛,却对获奖过敏。心脏狂跳,脑袋发蒙,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情绪一激动,就产生了疯狂进食的欲~望,想以此平复情绪,只是想不到,每次疯狂进食的副作用便是脸变得肿胀。”
他顿了顿,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转头看向曾苒苒:“心理性的情绪性进食导致脸肿,这是我偷偷去医院后得到的诊断结果。
为了能继续参加比赛,他只能隐瞒病情上赛场。可每一次参赛,他都一次又一次地从赛场上突然逃离,像个懦弱的逃兵,在众人哗然、不知所措中离开现场。
顾青荣说完良久,曾苒苒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别用这种怜悯、同情的眼神看着我。”顾青荣低头苦笑,“我很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曾苒苒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张肿胀的脸,无语道:“你那脸都肿成那样了,还不算糟糕?”
“……”
“一年了,你没有再看过任何医生,一直在隐瞒,是吗?”
“……是。”
“你不放心任何医生,担心他们在为你治疗时说出去,继而影响你的参赛资格,是吧?”
“是。”
“顾青荣。”她深呼吸几口,郑重道:“我是医学生,虽说资历尚浅,但我爷爷、爸爸都是医生,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可以为你寻找更有效、更合适的方法治愈你的情绪性进食病,你相信我吗?”
这句话,曾苒苒对他说过很多次。好像自从认识她后,她对他经常说的话就是“我愿意帮你”“你愿意接受吗”。
起初他不当回事,甚至还觉得她过于多管闲事。但如今,女孩儿那认真的模样落进他的眼中,烙进他的心里,他开始相信,她或许能行。
顾青荣的话很少,时不时的沉默让她觉得自己在自演自说。
他沉默着,她以为他不相信她的专业知识,突然站起身,拽着他的手腕往医学室里跑去。
“要干什么去?”他问她。
“让你看看我解剖的尸体。”
“……”解剖的不会是人体吧?
“我技术很好的,你不是不信我吗?我可以现场给你解剖看看。”
“不、不了,我觉得……”顾青荣第一次感觉到恐慌。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听我的,我给你看,你就要看,知道吗?!”
“……”他要怎么拒绝,才能避免即将来临的血腥场面?
*
要说学医的人,也是个大胆的主儿。
面对因各种因素而损坏的人体内部结构,医者都能面色淡定地为其做好搭接工作,还一个正常、健康的人。而同样,从小见惯这些血腥场面的曾苒苒,已经司空见惯。
但显然,她的想法一时没有转过来,以为自己能接受的场面,顾青荣也能接受。
午时,学生们正在宿舍里休息,医学室内空荡荡的,一进来还能闻见消毒水的味道。
顾青荣一进来,冲击视线的便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器脏、干枯的人体窟窿和贴满墙的剖开人体构造图。
他咽了咽口水,站在一台大型显微镜前,因害怕使得他的太阳穴处青筋隐隐跳动。
曾苒苒把解剖刀、眼科镊、眼科剪、大头针、棉花等工具准备一旁。
她戴着护目镜和乳胶手套,把小白鼠固定在固定板上,右手持起解剖刀,面无表情地将小白鼠的肚子沿着中间线划开,皮肤组织和肌肉纹理等结构在下一步动作中逐一展现出来。
她抬头看见背着她的顾青荣,好笑问:“怎么,你在害怕吗?”
顾青荣虽摆手,但身体仍未敢转过来。
“我一个女生都不害怕,你一个男生怎么比我还胆小?”曾苒苒突然感觉害怕这些东西的顾青荣挺可爱的。
怎么能让她误会他男儿的血性呢?!
顾青荣提高声音的分贝:“男生就不能害怕这些了吗?男生也是人!”
“也是。”曾苒苒笑着点点头,继续解剖。
医学室内寂静无比,两人没有说话。绵绵的呼吸声清晰可见,他还能听见曾苒苒解剖肌肉结构那轻微“嚓嚓”的声音。
他这副口嫌体正直的模样,曾苒苒倒是起了逗他的心思。
顾青荣站直身体,背着她问:“你解剖的是什么?”
曾苒苒眼珠子一转,笑道:“心脏。”
“是……什么动物的?”
“人。”
“……”他感觉口水都不够咽了,“我还有事,先、先走了。”
“站住!”她把小白鼠的心脏给取出来,“我骗你的,不是人,是小白鼠的。你转过身来看看?”
顾青荣酝酿了很久才慢慢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已经被解剖开肚子、里面器脏全袒露的小白鼠身上。
他的眉头开始紧皱,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了,颤声问:“小白鼠是活的?”
“不是。”曾苒苒也耐心地解释这些,“每年一个季度,学校都会购置一些体积比较大、健康无病毒的小白鼠给医学生们做实验。因小白鼠是哺乳动物,跟人体内部器脏结构相似,所以很多医学、生物等领域的学者大多以小白鼠来做研究。解剖小白鼠和青蛙等等生物,是我们医学生最常做的作业。”
她继续说着:“我们也深知小白鼠对我们这行业贡献很多,为表示对它的尊重,小白鼠解剖之前必须是没有了生命体征。”
顾青荣点点头,习惯之后也就慢慢地可以直眼看着了。
面对自己的专业,曾苒苒话就多了起来,开始一层一层地解剖开小白鼠的心脏,跟他讲解每个部位的专业学名。
顾青荣直挺挺地站着,时不时地点头嗯了一声。最后,曾苒苒以为他听懂了,有些惊讶,问他是不是听懂了。
结果他来一句:“听不懂,点头只是以示礼貌。”
“……”
“我爸当初是想让我学医。”顾青荣突然提到。
曾苒苒愣住,想到他刚刚的不适应,笑道:“你不适合学医。”
“确实。”他神情有些自嘲,“我不适合,也不喜欢,但也主要是……”他突然停下。
“主要是什么?”
他看向她,眼神深邃,似一则黑暗的泥潭,外人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良久,他才说:“没什么。”
她知道他不想说,也不再勉强。
曾苒苒解剖完,萃取里面的血液,再置放在显微镜下观看,发现里面微生命在跳动,生命力顽强。
顾青荣被她喊去一同看看,他起初不答应,但她以“你不是不信我吗,我要让你看看我的专业性”理由,拉着他过去看了。
顾青荣凑过去看,相比肉眼可见的鲜红血液,里面灵动的微生命更值得他敬仰。
正所谓,每一个专业,每一个行业都有他们独有的魅力。
曾苒苒喜欢医学,喜欢自然界中每一个灵动的生命,喜欢征服疑难杂症,喜欢看到病人痊愈脸上的笑容。
他喜欢短道速滑,喜欢在赛场上滑行的速度,喜欢如翱翔般的感觉,更喜欢荣获奖牌时站在高处的荣耀时刻。
两人靠得极近,曾苒苒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匀匀地传过来,暧昧的氛围陡然升起,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唰红了耳朵。
太近了,以免有什么看起来很糟糕的想法蹦出来,她还是离开些。
看完后,曾苒苒再次给小白鼠的做缝合手术,缝合完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学生要来上课了,他们收拾完后,就离开了医学室。
“顾青荣,你现在相信我了吗?”这是曾苒苒离开医学室问顾青荣的话。
顾青荣轻笑,说:“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