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侯府的小厮说,阿爹一看见那鼓面就疯了。
他是和谢晚凝耳鬓厮磨缱绻罗帐之人,自然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和皮肤的触感。
谢晚凝腰间有一颗红色小痣,鼓面上也有一个红色小点。
阿爹先是大刀阔斧杀到棠梨院,得知谢晚凝已死的消息之后,又马不停蹄冲到乱葬岗挖坟。
作为帝都第一纨绔,阿爹向来无法无天,说一不二。
他死都不信谢晚凝已死,带了一群小厮去挖坟,然而木棺刚打开一个角,阿爹就被涌出来的尸臭恶心到,忍不住吐了一棺盖。
他接受不了心爱之人腐朽破败的模样,放弃了开棺验尸,冲到府衙前敲登闻鼓,状告公主。
他告阿娘,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阿娘牵着我,带着一群人证浩浩荡荡到达勤政殿时,阿爹带着祖母在殿上口若悬河。
祖母伸出满是膏药的右手,哭哭啼啼地控诉阿娘不尊婆母,阿爹高举着我送他的美人鼓,控诉阿娘刻薄善妒。
见我上殿,我那名义上的爹爹和祖母愣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反应过来后又开始撒泼打滚,哭闹无状。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大,待我和阿娘行过礼后,他沉声道:“柔嘉,你可认罪?”
阿娘盈盈一拜:“儿臣柔嘉,代替驸马认罪。”
17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哗然。
阿娘朗声道:“日前,驸马曾带一风尘女子登堂入室,想与儿臣和离,另娶棠梨院的花魁谢晚凝为侯府世子正妻,儿臣不允,驸马和那女子便出言犯上,闹到了官媒处,官媒李寂李大人可以作证。”
李大人越众而出:“驸马确实触犯婚律,且举止不端,出言犯上,那谢晚凝介入公主婚姻,语出不敬,杖责五十实非严刑,公主善举,下官拜服。”
朝中寒门子弟皆出自阿娘的公学,见李大人为阿娘作证,纷纷跪下道:“公主善举,下官拜服。”
阿娘又道:“儿臣身为公主,与驸马成婚七年,虽性格跋扈,眼里容不得沙子,却未曾与驸马闹得如此难堪,此次发作,也是因为驸马举止太不端庄,欺人太甚,儿臣依照律法加以惩戒,儿臣可有错?”
“公主依律处置,自是无错。”太子太傅站了出来。
老先生年逾七十,素日最是知礼守礼,端庄自持,忧国忧民,他的话犹如一锤定音,我哭哭啼啼的祖母也噤了声。
“非也!”
我爹不服,他举着手中的美人鼓,咬牙切齿道:“臣虽然品行不端,晚凝也确实出言犯上,公主按照律法罚她也并无不可,可为何要害她性命?”
“陛下请看,臣手中的鼓面就是由晚凝后背皮肤所制,公主善妒,行事狠绝毒辣,此鼓便是凭证!”
闻言,我扑过去抱住阿爹的腿,哭着道:“阿爹不要说阿娘,这鼓是阿筠在铺子里看到的,觉得漂亮特意买来送给爹爹的,不关阿娘的事!”
我哭得楚楚可怜,阿爹看着在他腿边的我,吼也不是,推开也不是,霎时犯了难。
这时只听见阿娘朗声道:“那便传人证吧。”
“驸马,若是你设局陷害本宫欺骗父皇,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18
第一个被传上来的人证是棠梨院的妈妈。
她面色惊慌,战战兢兢地带着一个郎中走到殿中,语气颇为恐惧地阐述了谢晚凝是如何死的。
“回陛下的话。”那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谢姑娘受刑之后一直想用自己的伤势演苦肉计,让驸马对她多些垂怜,所以一直拖着不看郎中,也不好好涂药,伤口溃烂引发炎症,一日夜间突然高热惊风,没救回来,便去了。”
“正是。”那郎中也跟着作证,“草民受棠梨院妈妈所托去看谢姑娘的伤,却被她赶出门去不愿看病,后来她弥留之际,棠梨院又差人请草民前去看诊,却已经是回天乏术,草民身为医者,实在惭愧。”
“你们!!!”没有开棺验尸的阿爹本就底气不足,见棠梨院的妈妈和郎中都出来作证,他一时气恼,还想挣扎,却被我带来的证人闭上了嘴。
我带来的是帝都最好的制鼓师傅以及宫中乐局的女官。
鼓面究竟是不是人皮,一看便知。
两位师傅接过我爹手上的鼓共同检验,皆是摇摇头,而后得出结论——
“启禀陛下,此鼓只是做工精巧的羊皮鼓,并非人皮鼓。”
阿爹一下变了脸色。
19
是的,我送到定北侯府的美人鼓,并非谢晚凝的皮肤所制。
她既然将小猫制成了凳垫供人坐压,她的皮又怎么配做成鼓面呢?
于是我找到帝都城中制鼓工艺最好的老师傅,将羊皮做成人皮般滑嫩,绘制鼓面时更是将谢晚凝后背的红痣用朱笔模仿了出来。
谢晚凝的皮,则被我吩咐加以毛毡加工,制成地毯置于棠梨院门前。
她既然为了爬上高位男子的床榻不择手段戕害女性,那我便叫她被万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她应得的。
20
阿爹最后还是如愿了。
只不过不是和离,而是被阿娘休了。
阿爹言行无状,诬陷公主,外祖父龙颜大怒,当即就要惩戒,却被阿娘拦了下来。
外祖父面色阴沉,不怒自威:“柔嘉,你可是要为驸马开脱?”
“并不。”阿娘俯身一拜,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而后用殿中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儿臣方才说了,愿为驸马认罪。”
说罢,阿娘从袖中拿出一份手书——
“儿臣代江州百姓揭发定北侯府侵吞土地、强抢民女、滥杀无辜、通敌叛国的大逆之罪。”
“桩桩件件,皆有江州知府和定北侯府管家的亲笔为证,请父皇明察!”
阿娘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殿上朝臣一片哗然,混乱中,我看到阿娘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我知道,我那个名义上的爹,离死不远了。
是我和阿娘亲手促成的。
21
江州侵地案,震惊朝野。
此案以定北侯世子江书砚击鼓状告公主为始,定北侯府抄家落狱为终,牵涉了数位勋贵,最终还是定北侯江家承担了所有。
定北侯府满门处斩前日,阿娘带我去了天牢。
曾经富贵无极的定北侯世子满面脏污、发辫散乱,犹如丧家之犬,见阿娘和我过来,他狠狠啐了一口——
“柔嘉,你还敢来?!”
“本宫为何不敢呢?”阿娘屏退天牢的守卫,忍不住笑出声来,“江书砚啊江书砚,作为本宫用的最顺手、最没有脑子的棋子,其实我是很想让你活到最后的,却不承想,你总是仗着本宫的势作死,那本宫便容不得你了。”
“你以为谢晚凝那个贱婢是如何死的?当然是本宫亲自叫人料理的;你以为那谢晚凝是真心爱慕你吗?别太搞笑了江书砚,你除了有一副好皮囊之外,还有哪点值得她与本宫作对?”
“贱人!柔嘉,你这个贱人!”我那名义上的爹不愿意接受阿娘给的事实,他登时暴起,却被铁链死死禁锢住,连靠近栏杆都不能够。
他试图激怒阿娘,阿娘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他。
“那谢晚凝的真实身份,是西梁的细作,你以为你江家通敌叛国的证据是从何处来的?你以为你带着她在公主府的厢房白日宣淫本宫一概不知?别太看得起自己了,做人做成你这样,本宫都觉得丢脸。”
“丢脸?你柔嘉公主还知道丢脸为何物?”江书砚张狂大笑起来,“你柔嘉若是知道何为丢脸,又怎会在宫宴之时与我春宵一度?又如何会有阿筠?别把自己摘得太干净。”
“哦?原来你还想着这个呢?”阿娘蹲下身子,轻柔地将我的头扶正,“你看阿筠这张脸,可有一点像你?”
“春宵一度嘛,确实是有,不过不是跟我,是和我清凉殿的内监,明日你上路之时,我自会让他送送你。”
此话一出,时间仿佛都凝滞在此刻,我看着江书砚脸上仿佛裂开的表情,在阿娘的带领下出了天牢,身后谩骂声不绝于耳。
这个人虽劣迹斑斑,却也曾将我视作掌上明珠。
那双手,也曾抱过我,带我骑过马,放过风筝。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却被阿娘强制性抬起我的头,将眼泪咽了回去。
她道:“为君者,不该为棋子的陨落伤悲,这是你第一次为他流泪,也该是最后一次。”
“阿筠,向前走,别回头。”
22
次日午时三刻,江氏满门处斩,公主府也来了一位客人。
地下王朝的舵主——素轩。
她一身素衣,恭恭敬敬地给阿娘叩了三个头,感激阿娘为她父母小妹报仇。
江州侵地案,她是最大的苦主。
素轩蛰伏阿娘身边多年,为阿娘建立管理地下王朝,留心四海异动,负责公主府和外界的一切往来,不可谓不尽心。
“别这样说。”
阿娘亲自将素轩扶起来:“原是本宫委屈了你,此前为了大业,不得不留着定北侯府,没能早日为你全家报仇,如今他江家自己送上门来,本宫断没有让你再受委屈的道理。”
“多谢公主!”素轩满脸泪痕,家门被屠尽的恨在她心中萦绕了这些年,只有见到这定北侯府的破落才能解几分吧。
“最近外界有何异动吗?”阿娘问道。
“回殿下,夜秦皇帝昨夜薨了,留下口谕让五皇子继位。”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听到我这位生父最近的消息了。
“竟是他胜了。”
阿娘喃喃道:“看来我当日,确实伤他颇深。”
我不解:“阿娘为何如此说?”
“夜秦五皇子宇文煊,原本是个不问政事喜好诗书的风流浪子,如今却成了夺嫡的获胜者,如何让我这个故人不唏嘘呢?”阿娘伸手把随身的锦袋拆开,倒出一些玉石碎片。
依稀可见是个禁步的模样。
“还真是留对了。”她颠颠手中的碎片,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着人留意着夜秦。”
“宇文煊,是个可利用之人。”
23
转眼就是三年。
外祖母两年前薨逝,外祖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太子继位在即,舅母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临走前,召我去东宫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她同我讲舅舅如何残暴、如何薄情;她同我讲要重视农业,减轻徭役赋税,筑坝防灾。
系统跟着插话:“宿主,攻略太子这么久,你真的没爱上他吗?”
其实我也很好奇。
无论是在京城百姓的传言中,还是在我耳濡目染中,舅舅舅母都是一对恩爱夫妻,舅母为了让舅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我虽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家,却也好奇她是否动心。
只见舅母轻笑一声,淡淡道:“你会爱上一个凉薄的暴君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会。
系统道:“即便宿主你没爱上太子,也通过完成支线任务得到了剧情改写权,但是你真的觉得在这个朝代中,柔嘉公主能完成你们制定大业吗?”
“如何不能?”舅母拔高了声音:“有你,就能。”
系统阿巴阿巴地退下了,舅母有些无语,抚弄着我头上的绒花,颇为不舍——
“阿筠,我走后,天下万事系于你和你娘身上,舅母能做的,只有给你们多留些东西。”说着,她从妆台屉子下抽出厚厚的一沓纸,上面画着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叫我务必交给阿娘。
我点头应了,阿娘看到图纸时,惊得从贵妃椅上弹了起来。
24
我问阿娘,那图纸上画奇奇怪怪的东西是什么。
阿娘说,那是飞机、火车和舰艇。
25
次年,外祖父病逝,舅舅继位。
舅母再也没有召我入过东宫,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林妙仪回来了。
阿娘说,舅母离开时,是可以选择让这里的林妙仪湮灭的,这样既不会引人怀疑,更不会影响我们日后的大业,可舅母没有这样做。
她选择留下一封信,陈明利害,让林妙仪自己选择如何做。
新皇登基,立太子妃林妙仪为后,封阿娘为镇国长公主。
舅舅登基的第二个月,就裁撤了公学,禁止寒门子弟科考,致使天下文人议论纷纷。
适逢旱灾,又遇蝗灾,农民几乎颗粒无收,各地苦不堪言,新皇扶持的世家官员奉旨赈灾,却是层层克扣,所到之处皆生暴乱,民不聊生。
我和阿娘一直在济世堂帮忙,地下王朝各地的分舵也在帮忙赈灾,百姓中渐渐传出新皇残暴降下天罚的谣言,各地还编出歌谣传唱。
传至帝都之时,新皇龙颜大怒,设立了调查署,由暗卫专门调查此事。
然新皇早年为太子时的党羽根系复杂,他登基之后又过分猜疑,急于剪去这些羽翼,以致调查署成了争权夺利之所,一个个栽赃陷害的冤假错案查下来,朝中王党枝叶凋零,新皇越来越急躁,也就越来越残暴。
直至一日,皇室陵墓坍塌,滚落出一块巨石。
上书:“周三代而亡,圣女代之。”
大周,乃国号。
圣女,不详。
新皇大怒,重点排查身边一切能一争皇位的女子。
阿娘和皇后,首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