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原本第二天的入科被推迟了,即便顾南亭做了承诺,父亲也过不去自个儿心里的坎儿。
一连七天,除了舞台上唱戏,父亲都没出过门。
母亲几次来找我,劝说我同意学青衣,不再想着入花脸的科。
好几次我都动摇了,不止为我,也为了顾南亭。
从小到大,他自然是对我极好的,可是拜入了青衣的科内,他这辈子都没了自由。
可顾南亭却鼓励我,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学,不想入青衣的科,也学不了这门戏。
与其现在忤逆父亲的意思,也比到时候心里长草,糟蹋了青衣这一科强得多。
等到父亲归天以后,恐怕也难以瞑目。
对戏子来说,唱戏就是天,糟蹋了传承,就是天塌了。
我被顾南亭说动,和父亲僵持到底,绝不松口。
只是我再也没等到父亲的入科大典。
正月十六的晚上,侵略者闯进了天津卫,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许多人的脑袋都被砍了下来,丢在了大街上。
偌大的梨园里,百十口人都被抓了起来,侵略的头子点名让父亲唱一首《霸王别姬》。
中国的国粹是不给敌人唱的,何况这不是国人的侵略者。
可百十口的人被人拿着枪炮顶着,父亲低了头。
就在父亲要开嗓的时候,和他一同唱戏的楚霸王开了口:
「梅先生,你我唱了一辈子的《霸王别姬》,可这戏,不该是这么个唱法。」
「老兄我不能陪你了,先走一步。」
楚霸王在舞台上一剑抹了脖子,直挺挺的倒在台上,锣鼓声都停了下来。
梨园的人都愣在了原地,眼中带泪,他们也都不再唱了。
说到底,梨园的人虽是戏子,却也有着自己的一份骨气。
父亲泪眼婆娑的看着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伙子,也拔剑倒在了台上。
梨园里的武生和侵略者打成一团,可动大刀的,怎么也打不过用洋枪的。
百十口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顾南亭带着我从狗洞逃了出来。
刚出天津卫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梨园的火光,直冲云霄。
父亲苦心经营一辈子的梨园,就这么在战火中毁了。
我嘴巴张了张,好久才对着顾南亭说出一句:
「我不想学花脸了。以后,你还是楚霸王。」
顾南亭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包裹。
他趁乱从梨园带走了父亲的曲谱和笔记,那一出《霸王别姬》的戏全在里面。
顾南亭算是挽救了梅家的传承,给梅派青衣留了一个根儿。
我们从天津卫向着北京城逃,一路上已经没有了梨园世家的尊贵。
一百多里的路,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
原本的鞋子也破了,脚趾上磨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可我还是忍住了,没喊疼。
顾南亭带着我跟逃荒的队伍一起走,这一路上都是他去要饭。
要到了馒头就先给我,剩下的一些,他再吃,如果我吃没了,他就饿着。
实在饿的急了,顾南亭就去吃树皮、吃土块。
顾南亭说我是少爷身子,怎么着也要吃白馒头。
我要和他一起,他就一把打掉我抓着的土块,让我乖乖等着,他再去要饭。
我不依他,他就把我按在树上,死死的盯着我:
「以前在梨园,我都依着你。现在出了梨园,你就得听我的。」
「你要记住,你是我‘媳妇儿’,你以后唱青衣。」
「虞姬到什么时候,都得听楚霸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