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里老宅很大,有三进,历经百年风霜洗礼,房顶的兽脊与檐头的瓦当早已残破不堪,院子里的青砖甬道也被磨得没了棱角,但两边的木槿花却年年繁茂,满目生机。
姥姥住在最深的那进院落,台阶下那棵木槿最为粗壮,姥姥每年都要折下它最好的一根枝条,插在甬道边的空地上,天天给水,让它生根发芽,长成新的一棵。姥姥说,这院子里所有的木槿,都是这棵老树的孩子。
姥姥的时光,几乎都在那树下度过,或做针线晒太阳,或喝茶乘凉,秋扫落叶冬扫雪,夏日里树上繁花似锦,树下落花满地,姥姥却是不肯扫的,任它们最后都随风卷到菜园子里,化为红泥。
不知为什么,全家人都对这些木槿讳莫如深,从不在姥姥面前提起。只有一次,大表哥新娶的媳妇儿来给姥姥敬茶,随口说这木槿花朝开暮落不吉利,不如砍了,改种蔷薇。
姥姥当时就把新媳妇儿的茶重重地墩在那张黑漆八仙桌上,沉着脸说:“朝开也是开过,暮落了还有来年。你嫌不吉利,以后不来我这院子走动就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木槿花一棵也不能少。”
姥姥性情柔和,对小辈向来都是温言软语。那一次,姥姥是真的动了气,大舅妈和表哥在一边看着,都没敢替新媳妇儿辩解。我从那时起,就知道这木槿花是姥姥的痛处,碰不得。
我三岁来到福安里,六岁时,院里的木槿花已有三十六棵。那年木槿花开时节,姥姥迎来她的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按风俗,得大办,前一天,人们就开始杀鸡炖肉,架起高高的笼屉蒸花馍。
舅舅大姨和我妈背着姥姥商量,说该不该给乡下的送个信儿,我妈说这么大的日子乡下的能不记得?要是想来,自己就来了,不想来,送信儿也是白送,叫妈知道了,心里倒难受。
我知道乡下有一门亲戚,就像那些木槿花一样不能在姥姥面前提起,但我也知道姥姥心里有所祈盼。这些日子,姥姥魂不守舍,时不时地就朝大门口张望,一看就是在等人,就像逢年过节,我盼着妈一样。
其实妈回来也顾不上我,妈就两只手,一手牵着小公主一样娇气的姐姐,一手抱着小少爷一样贵气的弟弟,见我鞋带开了,妈也只是喊一句:“蕾蕾,把你那鞋带好好系上,看松松垮垮的,当心把鞋崴坏了。”
鞋是姐姐穿小了的袢带小皮鞋,我系好鞋带一抬头,看见妈抓了几块刚刚出锅的酥肉,一块喂给弟弟,一块喂给姐姐。我刚要上前去接剩下的那块,弟弟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的。”
妈赶紧把肉往他小手里一塞:“你的你的,都是你的,小祖宗。”说完,妈就牵起姐姐的手,带他们去看花儿了。我愣怔地站在原地,姥姥走过来,往我嘴里放了一块软软的奶糖,我心里那点小小的苦涩就甜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