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的第三日,顾归之终于踏足了我这处偏僻小院。
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惯有的冷峻。
我正坐在窗边绣一方帕子,见他进来,立刻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前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王爷。”
姿态温顺,语气柔婉,挑不出一丝错处。
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掠过我这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最终落在我低垂的眼睫上。
“住得可还习惯?”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王爷关心,妾身一切都好。”我轻声回答,侧身让他进屋,亲手斟了一杯温茶递到他手边。
他没有接,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打量了一下这间陈设简陋的屋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有什么短缺的,让下人去添置。”
“不必麻烦,”我依旧垂着眼,“妾身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能有片瓦遮头,已是王爷恩典,不敢再有奢求。”
这话说得谦卑,却像一根细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过几日,宫里有个小宴,你随本王一同入宫。”
我执壶的手微微一顿。
带我入宫?以侍妾的身份?
这无异于将我的脸面,乃至已故老镇北王和王妃的脸面,放在地上摩擦。
他是在试探我,还是真的觉得,一个侍妾的身份足以匹配他镇北王的尊荣?
我抬起眼,看向他,眼中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惶恐和不安。
“王爷,这……于礼不合吧?妾身如今只是侍妾,如何能随王爷出席宫宴?若是惹得陛下和娘娘不悦,或是让朝臣们非议王爷,妾身万死难辞其咎。”
我语气恳切,全然一副为他考虑的模样。
顾归之盯着我,似乎在分辨我这话里有几分真心。
“本王说你可以,你就可以。”
“王爷,”我上前一步,轻轻跪坐在他脚边的蒲团上,仰起脸,用一种混合着仰慕、担忧和卑微的眼神望着他,“王爷厚爱,妾身心领。只是……王爷如今圣眷正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王府,妾身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王爷蒙受半点污名。”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他一片衣角,轻轻晃了晃,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却又不敢过分。
“王爷,求您了,就别让妾身去了吧。妾身在府里等您回来,好不好?”
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主动靠近他,做出这般亲昵的姿态。
顾归之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我这副全然依赖、以他为天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或许是满意于我的“识大体”,或许是被我这难得的柔顺取悦。
他紧绷的下颌线条缓和了些许。
“罢了,”他终是松了口,反手握住我拉着他衣角的手。
他的手心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包裹住我微凉的指尖。
“你既不愿,那便不去。”
“谢王爷体恤。”我顺势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膝上,姿态温驯如同猫咪。
他另一只手抬起,似乎想抚摸我的头发,却在半空中顿住。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我维持着依偎的姿势,心里却在冷静地计算着时机。
过了几息,我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和犹豫,轻声开口:
“王爷,妾身……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我跪直了身体,神情变得郑重而恳切。
“王爷,您如今膝下犹虚,子嗣乃是王府根基,关乎国本。妾身思来想去,深觉惶恐。妾身德行有亏,已不配正位,更不敢独占王爷雨露。”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妾身斗胆,恳请王爷,广纳良家,充盈后院,为王府开枝散叶,以固国本。”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顾归之脸上的那点缓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剥皮拆骨,看看我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厉溪言,”他声音沉冷,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妾身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表情真诚得近乎愚蠢,“妾身是真心为王爷,为王府考虑。王爷龙章凤姿,岂能因妾身一人之过,而使得子嗣单薄?若真如此,妾身便是王府的罪人了。”
“为本王考虑?”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周身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把本王放在心上,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把本王推给别的女人?!”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那其中蕴含的怒意,甚至盖过了他惯有的冷漠。
我像是被他的怒气吓到,身体微微发抖,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
“王爷……何以如此误解妾身?”我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委屈,“妾身若不在意王爷,何必……何必舍弃所有尊严,也要回到王爷身边?”
“妾身正是因为在意王爷,在意王府的未来,才不得不如此啊!”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将一个忍痛割爱、顾全大局的“贤惠”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爷若觉得妾身此举是别有用心,那……那便当妾身什么都没说过吧。”
我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啜泣起来。
顾归之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
他期待的,是我回来后的哭诉、纠缠、甚至嫉妒。
唯独没想过,我会如此“贴心”地,亲手为他张罗别的女人。
这比他任何的冷落和羞辱,都更让他难以接受。
因为这意味着,我可能……真的不在乎了。
这种认知,让他心底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声音冰寒刺骨,“既然你如此‘贤惠’,本王若是不允,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他拂袖转身,背对着我,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戾。
“人选呢?你可有‘合适’的?”
我抬起泪眼,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怯生生地道:“妾身听闻,城南教坊司新来了两位清倌人,一位擅琵琶,一位歌喉如莺,皆是清白身世,容貌性情也都是极好的……若王爷不嫌弃出身微贱,或可纳入府中,闲暇时也能为王爷解闷。”
教坊司的清倌人,说得好听是艺人,说得难听,与妓子何异?
让我这位曾经的王妃,亲自为他挑选这样的女子为妾。
这巴掌,打得可真响。
既是打我的脸,也是打他自己的脸。
顾归之猛地回身,眼神阴鸷得可怕。
“厉溪言,你真是好样的!”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我惶惑不安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暴怒。
“王爷……若是不喜,妾身再……”
“不必了!”他厉声打断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就按你说的办。三日后,将人接进府!”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去,房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我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
脸上那泫然欲泣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我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顾归之,被逼着接纳自己“贤惠”的提议,滋味如何?
这,只是开始。
三日后,两位穿着素净、抱着包袱的年轻女子,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了镇北王府。
没有仪式,没有宾客,悄无声息。
我亲自将她们安置在离主院不远的一处幽静小院里,拨了两个伶俐的丫鬟伺候,份例用度皆按良妾的标准,甚至额外赏了不少绸缎首饰。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府。
下人们议论纷纷,惊掉了下巴。
“真是厉……厉姨娘主动给王爷纳的妾?”
“我的天,她是怎么想的?嫌自己失宠得不够快吗?”
“听说还是教坊司出来的清倌人!这出身……”
“王爷竟然也同意了?”
“厉姨娘这是破罐子破摔了?还是真的……转了性子,如此贤惠?”
“贤惠”二字,此刻听起来,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姜时宜听到消息时,正在修剪一盆名贵的兰花。
“咔嚓”一声,她失手剪断了一根长势极好的花枝。
“她说什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亲自给归之表哥纳妾?还是两个教坊司的***?!”
丫鬟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一遍。
姜时宜气得浑身发抖,姣好的面容微微扭曲。
“厉溪言!你这个疯子!”她一把将剪子摔在地上,“你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你大度了吗?可笑!”
她原本以为厉溪言回来,会想方设法争宠,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狠狠打压。
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这一招“贤惠”,直接打乱了她的所有计划,让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和愤怒。
当晚,顾归之大概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郁气,亦或是为了证明什么,竟真的宿在了一位新妾,名叫“莺歌”的院子里。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灯下看书。
小丫鬟忐忑地汇报着,小心翼翼观察我的脸色。
我翻过一页书,神色未变,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又过了几日,天气晴好。
我带着丫鬟在花园里散步,远远便看见凉亭里,姜时宜正亲昵地偎在顾归之身边,手里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正用小勺轻轻搅动,嘟着嘴吹气。
“归之表哥,该喝药了。太医说了,这药得趁热喝效果才好。”她声音娇嗲,带着浓浓的关切。
顾归之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就着她的手,低头喝了一口。
两人姿态亲昵,旁若无人。
我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去。
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还捧着一碟刚做好的、顾归之平日颇喜欢的芙蓉糕。
走到凉亭外,我停下脚步,对着里面的两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王爷,姜姑娘。”
顾归之看见我,动作微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姜时宜则像是才看到我一般,脸上立刻堆起甜笑:“厉姐姐也来逛园子呀?快进来坐。”
我走进凉亭,目光落在姜时宜手中的药碗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
“王爷身子不适吗?可要紧?”
“无妨,旧疾而已。”顾归之语气平淡。
姜时宜立刻接口道:“是啊,表哥这是老毛病了,每到换季便容易犯,需得仔细调养着。这不,我正伺候表哥用药呢。”
她说着,又舀起一勺药,递到顾归之唇边,眼神带着挑衅看向我。
顾归之似乎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张口喝了。
我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一丝不悦,反而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有姜姑娘如此悉心照料,王爷定能早日康复,妾身也就放心了。”
我示意丫鬟将糕点放在石桌上。
“这是妾身让小厨房新做的芙蓉糕,王爷若是喝完药觉得口苦,可以用一些压一压。”
说完,我微微屈膝。
“王爷和妹妹请继续,妾身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