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得很晚，醒来时家中空无一人，郑之獬为躲我，不知去了哪里。他也真可怜，明明是蜜月期，却不得不跟膈应的人一起过。

房间内多了一张照片，是童年的我和爸爸妈妈的合照——我知道，一定是江心月找来的。其实，我对他们记忆已经非常模糊，我猜测，也许他们是爱我的吧，毕竟照片上的我笑得那么开心。可我不敢回老家去验证，我害怕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如果连他们都没爱过我，我也太可怜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推开房门没走几步，我见到一头耀眼的金发，正是昨天婚礼上唯一站出来替我说话的人。他正懒洋洋躺在吊床上，见我出来，立刻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圆溜溜的，有种少年的真切。

真温暖啊，小太阳。

“小太阳？”他惊愕地睁大眼睛。

我涨红了脸，原来是我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不依不饶凑近：“我真的像太阳吗？”

他抓过我的手，按在他的心脏上，他的心脏砰砰跳着，一下一下，坚强有力。我连忙挣开，除了郑之獬，我不习惯跟其他人有肢体接触。

“昨天，谢谢你替我说话。”

“我就看不惯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小太阳愤愤地说，“他有什么好的，你这么喜欢他？”

“你知道我的事？”

“我是他表弟，多少听过一些。其实吧，像郑之獬这种人，大家见面都在夸，捧得高高的。可私底下，大家最爱看这种人的笑话，恨不得他摔得粉碎。现在你就是他的笑话，大家都说，郑之獬这是买一赠一，买件青花瓷，附赠一个痰盂，哈哈哈哈哈。”小太阳没心没肺地笑，看到我的表情，立刻止住，“我没说你是痰盂，是其他人说的。”

原来是这样，我沉默了，难怪郑之獬的态度那么恶劣……

小太阳撞撞我的肩膀：“欸，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为什么喜欢他呢？我抬头，天空是暗青色，阴沉沉将雨未雨。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是个小偷。”

我是在二叔家长大的。他很讨厌我，说我是扫把星，抬手就打，举脚就踹。二婶当然也不待见我，嫌我给她添了麻烦。每天他们一家三口先吃饭，有剩饭我就有得吃，没有我就只能饿着。

我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开始干家务了。我把桌子和地面擦了一遍又一遍，想哄他们高兴。可他们还是老样子，说我笨，说我只知道吃饭，是个白眼狼。

有一天，堂妹想要个小魔仙发卡，二婶没给买。鬼使神差下，我偷了那个发卡，回家后给了二婶。二婶破天荒对我笑了，她撇了撇嘴说：“算是没白养你。”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我终于有点用了，我告诉自己，再努努力让二叔二婶高兴，这个家或许就可以接纳我了。

就这样，我成了小偷，每次拿偷来的东西回家，二婶都会笑着骂，“小东西，手脚还挺快的。”

所有人都很开心，包括我。每次伸手偷东西，我都有一种壮烈的牺牲感，这是我对这个家唯一能做的。

可小孩子哪有真机敏的。以前别人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偷小摸次数多了，谁也忍不了。那天，超市老板倒拎起我，从我身上抖搂出一堆东西——给二叔偷的剃须刀，给二婶偷的护肤霜，给堂妹偷的巧克力。

一百二十五块的东西，换一百二十五个巴掌。我的脸被打肿，嘴角流血。

被人拎着找上门时，我才真正紧张了。我抖得跟筛糠似的，不断乞求他：“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不要去找他们，我求你了。”

我内心不断忏悔，是我动作不够快，我给这个家丢人了，这个家会不要我的。果然，二叔一脚把我踹到大街上。我肚子痛得厉害，趴地上起不来。

二叔重重扇我好几个耳光，我的耳朵鼻子都流出血。接着是一记窝心脚，我吐了一大滩血。我已经没有痛的感觉，只觉得魂在飘，高高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超市老板看不下去，直说算了，小孩子不懂事。可二叔二婶不肯放过我，他们得证明他们的教育没问题，所有坏事是我一个人做的。

二婶扯光我的衣服，拿着衣架劈头盖脸打我，嘴里骂骂咧咧，“臭不要脸的小表子，从小就又奸又坏，怎么打都改不过来，坏种！”

这件事之后，“坏种”成了我的新名字。

没有人喜欢小偷。班上半大不大的同学们，拥有最朴素正义感。欺负小偷怎么能叫欺负呢，这叫替天行道。

我的床铺没干过，我的作业总是被撕成碎片，我的书包被扔进男厕所，我的桌肚里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惊喜”，或许是蚯蚓虫子，或许是擦过鼻涕的卫生纸。

我也许反抗过吧，不记得了。被打的次数多了，渐渐就不会反抗了。从此我只能生活在阴影里，不再说话，不再抬头。仿佛深陷淤泥之中，堵塞了口鼻，无法言语，只能看着人生逐渐发霉、发烂。

活得像只蟑螂。

住宿在校，我只有一套别人给的衣服，洗得发白。我是没有洗衣粉和其他洗漱用品的，只能等到熄灯之后，用清水死命搓洗衣服，然后晾起来，挂在床头。第二天早上，趁大家都还没起床，赶紧穿上。

我不记得有多少次穿着半湿的衣服上课，只能靠身体捂干，因此身上的湿疹一层又一层。返潮的天气，我的身上总挥散不去霉味，班主任嫌我影响同学上课，让我去墙角跟垃圾桶站一起。

可就算这样，生活还在无休止往下坠，低谷之下还有深渊。

那天早上，我挂在床头的衣架空空荡荡，唯一的一套衣服被人扔掉了。我穿着薄得露肉的背心和底裤，裹着被子不肯出来。我“团结友爱”的室友们，七手八脚，硬是拖拽着我去教室上课。

围观的人大笑着，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毕竟我是远近闻名的坏种。

是郑之獬拯救了我，他丢给我一套衣服，训斥她们别太过分。从始至终他也没看我一眼，可他的出现，就如一道光掣破黑暗，照进我绝望的生活。

我的世界本是黑暗混沌的，可是那天当我看到他时，却看到了色彩。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亮得如梦如幻，颜色慢慢渲染开来，天空的蓝，树叶的绿，伤口处流血的红，我的世界瞬间变得缤纷明亮。

我攥紧拳头，流着眼泪问小太阳：

“你说，我怎么能不喜欢他？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不喜欢我。他救我，跟我没有关系，他只是看不惯她们。可我没得选，如果不是靠着这股强烈的意念，我根本没法撑过那段绝望的时光。现在让我放下，我怎么放得下？”

小太阳沉默半晌，冷硬地回答：“放不下也得放。”

不等我说话，他接着说：“让你撑过那段时光的，不是他，是你自己。嗯……当然也有江心月的功劳。”

“她？”

“对，就是她。”小太阳睁大眼睛，“有了她之后，欺负你的人越来越少，你的生活慢慢变好。”

小太阳说得没错，是江心月改变了我的生存环境。她那么耀眼，那么强大，几乎改变了一切。可正因为她的存在，衬托得我愈发无能和卑微，内心深处，我极为不愿承认是她保护了我。

“这个世界上，她才是最爱你的人。”小太阳郑重地说，接着又笑嘻嘻补充，“当然，我也是。”

没理会小太阳的调笑，我皱眉思索江心月的事。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未向她表达过感谢，可她却一点也不介意，想到这一点，我更加讨厌自己。

“一具身体两个人用，累了吧。”小太阳声音变得温柔，突然想起什么，他的尾调昂扬起来，“对了，我还会唱你老家的儿歌呢，我哄你睡。”

小太阳不由分说，要按着我躺吊床上，我推拒不过，只能接受他的胡闹。他轻轻晃动吊床，嘴里轻轻哼着客家语调：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爸要捕鱼虾罗，阿嫲织网要织到天光。

歌谣莫名的亲切，仿佛我听过很多遍一样。像风，像蝉翼，像流水，我的心缓缓浸入。眼皮沉重，没一会儿，我竟真的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