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缓慢地点点头,望着这位早已超越了师生关系的学生。可还未等薄懋一作出回应,不远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无数瓦砾砸落在地,几乎可以听见尘土猛然飞扬的声音,以及淹没在呼喊声中的又一声呼喊。
倪铮往前走了两步,缓缓转过身,背后的火光为他勾勒出一道火红的阴影,仿佛一并沐浴到了血雨腥风中。他两只手紧捏住这明显不合适的外套的下摆,沉沉地说,「是楼塌了……」
「快过来,别跑那么远了。」薄懋一朝他招招手,而后者顺从地走近来。
「都让开——都让开——」远处似有一大堆士兵终于簇拥着那位大人物走了进来,而他们的目标正是之前那个被扑倒的人。一群人乱哄哄的,却也无故占据了难得的一处安全地带。
俞三秀又一次咳嗽起来,被吸引了注意力的薄懋一关切地说:「我有认识的人,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赶紧给您换个地方。」
倪铮蹲下身接替过她的位置,但在这样混乱的地方找一个人,又谈何容易?更何况屈瑟汝平时并不在这里活动,而通往科研部大楼的要道也已经被堵死了。
薄懋一茫然地混杂在人群中,心里自然明白希望渺茫,屈瑟汝毕竟不是个医生,但如今也只有她还能说上一句话。可一瞬间,她仿佛真的看见了穿白大褂的屈瑟汝,正一边感慨着好运气,一边跃跃欲试上前时,却看清了站在她旁边的那个人,也就是那辆豪车的主人。薄懋一一下觉得整个人被扔进了一个大冰桶里,浑身上下积攒的那股焦躁全都化成了没来由的胆颤。她死死盯着那半张脸,就如同灵魂抽离后看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可当那疾言厉色的人似要将头转过来时,她却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立刻扭身,快步返回了那处角落的花坛。
「我找不到。」她极力忍着心中的不安强颜欢笑,但整个人好似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原本已设想了无数次,这必然注定的重逢该是什么样子,但至少不是现在——她打扮得活像是个刚逃难出来的农村妇女。不过,薄懋一明白这不是重点,但重点一时间又是叫人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的东西。她只好说,「我给她发个消息,她会过来的。」
「你怎么了?」倪铮忽然问,「你冷吗?」说着,他便要脱掉身上的外套给她搭上。
「我……不冷,没事。」她迟疑了一下,微微转头又朝那边望去,却只看见了数不清的安保,用人墙将那个人和地上的囚徒围在了一起。
冲天的爆竹声中,再尖锐的刹车声也仿佛并不存在。银色跑车横进车位的时候撞到了立柱,前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艰难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还穿着阖家团聚时隆重的三件套黑色西服,外面裹着浓褐的长大衣,打着红领带。他艰难地直起身,头微微向左边偏着,每一步都有些踉跄,地下车库里只有他皮鞋鞋跟有些拖沓的脚步声。
他闯进电梯间,用哆哆嗦嗦的一只手按下楼层。疼痛感又一次袭来,好像大脑深处有一根迟钝而生锈的针,正在不断放电,从左耳后侧辐射到同侧的眼眶和后颈。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好像一个将死的魂灵还在挣扎。耳鸣声太强,他感觉视野也渐渐开始模糊,好在终于到达了楼层。
门按了指纹之后打开,他再也不用掩饰自己摇摇欲坠的思维,两步冲进卫生间里,往水盆里放冷水。他扯散了领带,脱得就剩一件衬衫,努力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察觉呼吸……接纳当下……」这是他在诊疗室教给无数病人的正念减压法则,可轮到自己实践的时候,却除了让人感到更焦躁外毫无用处。一幅幅闪回的画面接连劈入脑海里:惨白的无影灯光晕、不锈钢托盘上排列的手术器械、一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拿着手术刀不断逼近……
他猛地把自己的整张脸都浸泡入冷水里,温度的刺激却无法消磨掉真正的痛苦。正念疗法失败了,他继续尝试做五感练习。「五个能看到的物体……四个能触摸到……三个……」
有一阵尖锐的疼痛在左边的颞骨上炸开,就好像有冰锥捅进了脑干。他腿一软,只两只手撑在洗手台上保持着站立,同时从凉水中抬起头。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狼狈的样子,整个上半身都被溅出来的水打湿,头发往下淌着水,把身上浸透了。他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颜色比瞳孔要深得多,如此和镜中的倒影对峙。他真想把自己举报了来死个痛快,可这个想法根本不会有实践的可能。不管是谁把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但绝对非法的东西塞进他脑袋里,一旦被发现,只有连累家人的份,而他自己也将在失去一切的前提上变成未来部的试验品——他们如今正愁没有下手的契机,要治愈,就相当于被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