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灼灼荆棘,寂寂蔷薇》
A+ A-

十一月的风,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刮过城市边缘灰扑扑的巷弄。

它卷起地上的落叶及塑料袋和尘埃,发出呜呜的声响,为这深秋的傍晚平添了几分萧瑟。

安知予缩了缩脖子,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甚至袖口都有些起毛的校服外套裹得更紧了些,试图抵御这无孔不入的寒意。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行在这条她走了三年的近路上。

这条路通往她那位于老旧小区顶层的出租屋,狭窄昏暗,墙面上布满了斑驳的污渍和乱七八糟的涂鸦。

她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拐角,每一块松动的地砖。

以及……那些潜在的危险。

通常,她都能巧妙地避开,但今天,厄运似乎不打算放过她。

危险在巷子深处具象化了。

三个穿着同样校服,却将裤腿挽得老高,嘴里叼着烟,浑身散发着流里流气味道的男生,像一堵墙似的堵在了那里。

为首那个,膀大腰圆,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安知予认得他——隔壁班的张强,学校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以欺负弱小收取“保护费”为乐。

“哟,这不是我们年级第一的大学霸吗?这么急着回家用功啊?”

赵强上前一步,肥硕的身体几乎挡住了大半去路,嬉皮笑脸地凑近,嘴里喷出的烟味混杂着口臭,让安知予胃里一阵翻腾。

安知予猛地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握紧了肩上那洗得发黄的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不想惹事,从来都不想。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到那个虽然破败但至少能给她一方安宁的小屋。

“请让一下。”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长期营养不良的虚弱和惯有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让一下?可以啊。”

张强旁边的矮个子男生,外号叫“猴子”的,嗤笑一声,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安知予。

“把‘保护费’交出来,哥几个就让你过去,听说你这次又拿了不少奖学金吧?分点出来请客呗?”

“我没有钱。”

安知予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他们,平静地陈述事实。

那笔刚刚到账的奖学金,要用来支付下学期的学费,剩下的部分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填补那个所谓的“家”的无底洞,一分一毫都不能动。

“没钱?谁信啊!”

张强脸色一沉,伸手用力推了她一把。

“**骗鬼呢!搜她书包!”

安知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推,踉跄着后退,瘦削的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砖墙上,一股闷痛瞬间传遍全身。

她咬紧下唇,死死护住胸前的书包,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微薄的自尊。

然而,男生的手已经粗鲁地伸了过来,用力抢夺。

拉扯间,本就陈旧的书包带子发出“刺啦”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应声断裂,书本文具哗啦啦散落一地,像她此刻破碎的尊严。

“喂!放开她!!”

一个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与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在巷口响起,像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安知予,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逆着巷口昏暗的光线,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站在那里,仿佛自身带着光环。

女生同样穿着校服,却是剪裁合体面料挺括的定制款式,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

她微卷的栗色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明媚得近乎张扬的脸庞。

肌肤白皙,五官精致,尤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没有了平日的漫不经心或浅淡笑意,而是结了一层薄冰,冷冷地扫视过来。

是苏知婉。

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苏知婉。

校董的独生女,永远站在人群焦点,如同天鹅般优雅高傲的存在。

张强几人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畏惧,结结巴巴地喊:

“苏……苏姐……您,您怎么在这儿……”

苏知婉甚至没有施舍给他们一个眼神,她的目光越过这几个令人作呕的混混,精准地落在了墙角那个蜷缩着,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的女孩身上。

那个女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受了惊的小兔,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过于漆黑,深不见底的眼睛,透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麻木的死寂。

可偏偏,苏知婉在那片死寂的深处,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与自己灵魂共鸣的孤独感。

“我说,放开她。”

苏知婉踱步过来,脚下那双价格不菲的软底皮鞋敲击着坑洼不平的地面,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

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一步一步,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苏姐,这……这不关您的事吧?我们就是跟她开个玩笑,闹着玩呢……”

张强强撑着笑脸,试图辩解,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知婉闻言,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充满嘲讽的弧度,那双桃花眼里的冰霜似乎更重了些:

“玩笑?那我跟你们也开个玩笑怎么样?”

她顿了顿,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刀。

“比如,我现在就给我爸打个电话,告诉他,他每年投入大量资金资助的学校里,有几个学生,专门喜欢在放学后的小巷子里,对品学兼优的同学‘开玩笑’?”

张强几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血色尽褪。

苏知婉的父亲是校董,是这所学校的最高决策者之一,他的一句话,足以决定他们能否顺利毕业,甚至影响他们未来的前途。

这个玩笑,他们开不起。

“对……对不起,苏姐!是我们有眼无珠!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几个人慌不迭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烟头,像被鬼撵似的,连滚带爬头也不敢回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端。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吹动着散落一地的,沾染了尘土的书本纸页。

苏知婉这才走到安知予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勉强持平。

“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

安知予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只是默默地机械地开始捡拾散落在地上的书本。

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本边角已经磨损的英汉词典,一个掉了漆的笔袋……

动作迟缓而固执,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却坚硬的墙,将所有的关心与询问都隔绝在外。

苏知婉看着她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以及在校服袖口因动作而微微上滑时,若隐若现的一道深紫色旧伤疤,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不易察觉地轻轻触动了一下。

她没有再多问,也蹲了下来,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默默地帮她一起捡。

当苏知婉的手指无意中碰到那本厚重的,边角甚至有些卷边的英文词典时,安知予像是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了一下手,词典“啪”地一声掉回地上,溅起细微的灰尘。

那反应,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到了一样。

苏知婉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

她抬起眼,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的女孩,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叫苏知婉。”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我知道。”

安知予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蚊蚋哼哼。

她当然知道,苏知婉是校园里最耀眼的存在,是活在云端和她这种挣扎在泥泞里的人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你呢?”苏知婉追问,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安知予。”

短暂的迟疑后,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安知予。”

苏知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轻轻卷过这三个字音,似乎在品味其中蕴含的意味,一种清冷的带着些许疏离感的倔强。

“以后他们再找你麻烦,直接报我的名字。”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强势,仿佛这是她能给予的最简单的庇护。

安知予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苏知婉的眼睛很亮,瞳仁是漂亮的浅褐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盛着细碎的星光,璀璨夺目。

但此刻,那星光背后,是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她没有说“谢谢”,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抱着刚刚收拾好、沾染了尘土的书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准备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离开。

“喂。”

苏知婉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安知予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苏知婉从自己那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皮质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创可贴,递到她面前。

“你的手,擦破了。”

安知予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不知何时蹭破了一块皮,细小的血珠正慢慢地从破损处渗出来,混合着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只递过来的干净漂亮的手,以及手上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创可贴,没有接。

苏知婉像是没看到她的迟疑,直接伸手拉过她的手腕。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秋夜的微凉,触碰到安知予因为常年做杂活而有些粗糙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苏知婉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她还是很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卡通创可贴,贴在了安知予的伤口上。

“走了。”

做完这一切,苏知婉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关紧要顺手的小任务,干脆利落地转身,背影挺拔而潇洒,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安知予独自站在原地,巷子里的穿堂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有些发冷。

她抬起手,怔怔地看着手背上那个印着粉色兔子图案的,与她整个人气质截然不同的创可贴,久久没有动作。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温度,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

那场巷口的偶遇,像一颗偶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安知予沉寂如古井般的生活里,激起了一圈微小动荡的涟漪。

但涟漪终会散去,水面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更加死寂。

她依旧是那个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安知予。

像一抹灰色的影子,精准而机械地穿梭于教室图书馆和几个固定的打工三点一线。

用忙碌和疲惫填满每一分每一秒,不给自己任何胡思乱想的机会。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一旦缠绕,便很难轻易解开。

一周后的体育课,内容是女生八百米体能测试。

深秋的天空是高远的湛蓝色,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灼热,变得温和而明亮,但对于长期营养不良,又经常熬夜学习的安知予来说,这依然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跑到后半程,她的肺部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闷得仿佛要炸开。

耳边是同学们此起彼伏的加油声和喘息声,但她感觉那些声音都来自很远的地方。世界在她周围旋转模糊,只剩下脚下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红色跑道。

在拼尽全力冲过终点线的那一瞬间,支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她脚下一软,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接栽倒在地。

膝盖和手肘与粗糙的塑胶跑道剧烈摩擦,传来一阵阵**辣的尖锐疼痛。

同学们瞬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关切好奇,或者仅仅是看热闹的目光交织在她身上。

体育老师皱着眉头跑过来,正准备弯腰扶她,一个身影已经抢先一步,拨开了人群。

“老师,我送她去医务室吧。”

是苏知婉。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甚至没有征求安知予的意见,就直接弯下腰,架起了安知予的一只胳膊,用力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安知予想拒绝,想说自己可以,但浑身脱力,头晕目眩,连站稳都困难,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半靠半依地任由苏知婉半扶半抱地,将她带离了喧嚣的操场。

去往医务室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

苏知婉的身上有淡淡的一种清甜的柑橘调香水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安知予的鼻尖,清爽又好闻……

却也更清晰地划出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名为“阶级”的鸿沟。

这份认知让安知予更加局促,她下意识地想把身体的重心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却被苏知婉察觉,手臂更加用力地箍住了她。

校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她熟练地为安知予清洗了膝盖和手肘上渗着血丝的擦伤,涂上碘伏,贴上纱布,一边动作一边温和地叮嘱:

“小姑娘,身体素质有点差啊,平时要注意营养,多休息,不能光顾着学习把身体搞垮了。”

处理完伤口,校医便转身去里间忙别的事情了。

小小的医务室里,顿时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空气安静得有些尴尬。

苏知婉没有坐下,而是随意地靠在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她的目光落在安知予身上,看着她苍白着脸,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挽起的,沾染了血迹和尘土的校服袖口一点点放下,试图遮盖住手腕上方那些若隐若现的,新旧交错的红紫色痕迹。

“你身上那些旧伤。”

苏知婉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问题却直击要害,没有丝毫迂回。

“是怎么回事?”

安知予整理袖口的动作瞬间僵住,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慌,像受惊的鹿,但随即,那惊慌便被更深的戒备和一层厚厚的冰霜覆盖。

她抿紧了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重新低下头,用沉默筑起高墙,拒绝回答。

“不关你的事。”

声音闷闷的,带着抵触。

“家暴?”

苏知婉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拒绝,或者根本不在意她的拒绝,继续冷静地猜测着。

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善于察言观色,安知予这种用近乎麻木的冷漠来包裹内心巨大恐惧和不安的样子,她并不完全陌生。

安知予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她不再说话,像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用沉默和抗拒将自己牢牢包裹起来,抵御着外界的窥探。

苏知婉看着她这副样子,却忽然轻轻地笑了。

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带着点兴趣盎然,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谜题般的笑。

“安知予。”

她念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她走到安知予的病床前,俯下身,靠近她,距离近得安知予甚至能看清她卷翘的睫毛和清澈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苏知婉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明明脆弱得一碰就碎,好像随时都会垮掉,却偏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扛住的倔强样子。你知道吗?”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你那双眼睛里,明明就写满了‘救救我’,可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又都在拼命地把所有人都推开。”

安知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猛地一缩,呼吸瞬间停滞,胸口传来窒息般的痛感。

苏知婉的话,像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而残酷地剖开了她层层包裹,用来自我保护的厚重伪装……

**裸地暴露出了那个内在的、卑微的、伤痕累累却又无比渴望一丝温暖的灵魂。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在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大**眼里,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没有……”她徒劳且微弱地辩解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有没有,你心里最清楚。”

苏知婉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句直击灵魂的剖析只是随口一说。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丝毫未乱的衣领,目光投向窗外,语气随意却不容置疑。

“放学后,天台见。”

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安知予一眼,也没有等待她的任何回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踩着轻而稳的步伐,离开了医务室。

只留下安知予一个人,坐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心乱如麻,久久无法平静。

天台……

那个地方,对于她来说,通常是逃避和独处的角落,苏知婉为什么要约在那里?

她想做什么?

放学的**终于响起,如同赦免的号角,学生们瞬间如同开闸的潮水般,欢快地涌出教室,涌向校门,喧嚣声笑闹声充斥了整个走廊,然后又迅速远去,归于平静。

安知予故意磨蹭了很久。

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将每一本书,每一支笔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直到值日生做完卫生,关好门窗离开。

直到教学楼里几乎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变得空荡而寂静。

她才抱着一种复杂难言,仿佛要去赴一场命运审判般的心情。

一步步,沉重地踏上了通往天台的楼梯。

生锈的铁门虚掩着,发出吱呀的声响。

她推开它,走了出去。

苏知婉果然在那里。

她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地倚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微微仰着头,眺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瑰丽色的城市天际线。

巨大的如同咸蛋黄般的落日正缓缓下沉,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云彩被镶上了耀眼的金边。

这壮丽的景色,将苏知婉窈窕的身影也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虚幻的光晕,绚丽得有些不真实,仿佛她本就是这落日余晖的一部分。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苏知婉回过头来。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侧脸上,柔和了她平日里有些锐利的轮廓。

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变出了两罐还冒着丝丝凉气的温热牛奶,她自然地递了一罐给有些怔忪的安知予。

“喝点吧,补充**力。”

她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她们是相约在此看日落的老友。

安知予迟疑了一下,看着那只递过来的、握着牛奶罐的纤长手指,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温热的触感瞬间从冰冷的铝罐壁传递到她的掌心,然后顺着血管,一点点蔓延开,奇异地安抚了她有些紧绷的神经。

两人就这样并肩靠在微凉的天台栏杆上,沉默地小口喝着牛奶。

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但在呼啸而过的晚风中,却又奇异地呈现出一种难得的,令人心安的平和。

脚下是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城市,像散落的星辰,而她们站在这高处,仿佛暂时逃离了所有的纷扰。

“你看那里。”

最终还是苏知婉先开了口,她伸手指着学校对面那栋在建筑群中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眼光芒的最高写字楼。

“顶楼,亮着灯的那一层,看见了吗?那是我爸的公司。”

“他一直希望我高中毕业后,能去国外念最好的商学院,然后回来,进入那里,一步一步,接他的班,成为一个合格的甚至比他更出色的女强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安知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栋楼高耸入云,气势恢宏,是她这样的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踏足的地方。

玻璃幕墙反射着落日最后的光芒,刺得她眼睛有些发酸。

“在所有人眼里,我苏知婉大概就是那种‘天选之女’吧。家世显赫,成绩优异,长相……也还算过得去。”

她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

“他们羡慕我,嫉妒我,或者费尽心思地巴结我。身边好像永远围绕着很多人,很热闹。”

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空洞。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我活得就像个被精心打扮后,摆在华丽橱窗里的提线木偶。

每天按部就班地,表演着他们期望看到的人生剧本——优秀、得体、光芒万丈。

甚至连嘴角微笑的弧度,好像都被规定好了。”

安知予忍不住侧过头,认真地看向她。

夕阳的柔光下,她第一次在这个永远光芒万丈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女脸上,清晰地看到了那种深切的落寞和巨大的空洞。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她平日里展现出的自信张扬截然不同。

“你呢?”

苏知婉也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认真和探究。

“你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她轻声问道,仿佛真的想要了解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属于安知予的荒原。

安知予握着牛奶罐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金属罐壁硌得她指骨生疼。

她的世界?

那是一个与苏知婉描述的截然不同灰暗冰冷的世界。

是永远做不完的**,是深夜便利店冰冷的灯光……

是醉醺醺的父亲砸碎酒瓶时刺耳的声响和四溅的玻璃碎片……

是母亲当年提着行李箱决绝离开时甚至没有回头的背影……

是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永不消失的青紫痕迹……

是深夜被空瘪的胃折磨醒来的尖锐痛楚……

是无论她如何拼命努力挑灯夜读,似乎都永远无法跨越的那道名为“阶级”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那些沉重的、灰暗的、令人窒息的、散发着霉味的东西,她早已习惯将它们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从未也从未想过要对任何人说起。

那是她最不堪的软肋,是她拼命想要隐藏的耻辱。

可是,在这个夕阳西下的天台,在这个刚刚对她施以援手,却又轻易地用几句话就撕破她所有伪装的少女面前,在她那双盛着落日余晖和真诚目光的注视下,她紧绷了十几年的心防,竟不受控制地裂开了一道细小且危险的缝隙。

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因为常年做各种杂活而显得有些粗糙指关节略大的手指,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苏知婉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

她才用极其轻微,像风中摇曳的蛛丝般一触即断的声音,喃喃道:

“我的世界……很黑,很冷……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她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苏知婉没有说话,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怜悯的神色。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保持着倾听的姿态,目光温和地落在安知予低垂的头顶,仿佛在告诉她:

我在听,你可以慢慢说,或者不说,都可以。

这份无声的包容,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安知予心门上那把沉重的锁。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这夕阳太温柔,又或许是苏知婉眼中那份与她相似的孤独让她产生了危险的共鸣。

“他……就是我爸。”

安知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她依旧没有抬头,仿佛是在对着地面倾诉。

“喝醉了酒,就会……打我……没有什么理由,可能只是心情不好,或者赌输了钱。”

她的语句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破碎不堪。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受不了,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喉咙里的哽咽,“奖学金……要用来交学费,剩下的……必须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藏在床板下面,或者缝在旧玩偶里。

不然……会被他翻出来,抢去买酒……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听着外面的风声,会觉得……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说得语焉不详,跳跃,甚至有些混乱,没有具体的场景描绘,没有细腻的情感渲染,只是用最平铺直叙的方式,陈述着那些构成她灰暗人生的、冰冷的事实。

但苏知婉听懂了。

她透过这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叙述,清晰地看到了安知予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绝望。

那是一种对生命本身感到疲惫的绝望。

一阵晚风猛地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撩起了安知予额前细碎的黑发,也吹得苏知婉身上单薄的衬衫下摆猎猎作响,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

良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过了好一会儿,苏知婉才几乎叹息般地开口:“安知予,你看。”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安知予耳中,“我们其实……都一样。”

安知予愕然地抬起头,撞进苏知婉那双此刻清澈见底的眼眸中。

苏知婉对上她带着疑惑和难以置信的视线,那双漂亮的,总是盛着光芒或疏离的眼里,此刻没有了平日里的任何伪装,只剩下坦诚的,**的脆弱:

“都被关在自己的笼子里,一个金光闪闪,一个破败不堪,但本质上,谁也出不去,一样的……孤独。”

话音落下,苏知婉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她动作有些急促地从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没有贴任何标签的白色小药瓶。

她熟练地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的、小小的药片,看也没看,就直接仰头干咽了下去。

整个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麻木。

“这……是什么?”

安知予看着她微微蹙着眉咽下药片,下意识地问道,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又不敢确定。

“没什么。”

苏知婉将药瓶重新塞回口袋,抬手抹了一下嘴角,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惨淡,带着浓重的自嘲意味。

“就是一点……能让我稍微感觉‘正常’一点,‘开心’一点的东西。医生诊断说,这叫抑郁症,是不是很可笑?”

她看着安知予,眼神空洞。

“在所有人眼里拥有一切的苏知婉,其实是个连最基本的情绪,都需要靠这些小小的药片来勉强维持的……废物。”

这一刻,安知予心中那道关于“云泥之别”关于两个世界的坚固无比的壁垒,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原来,那些令人艳羡的光鲜亮丽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同样无法言说甚至更为精密和残酷的精神囚笼。

原来,她们看似活在云泥两端,实则都在各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孤独且徒劳地挣扎着。

一种难以言喻却深刻的共鸣,如同藤蔓般,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缠绕。

她们看到了彼此隐藏最深的伤口,也看到了对方灵魂里与自己相似的碎片。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遥远的地平线之下,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如同燃烧殆尽后的,凄艳而瑰丽的霞光,仿佛在为她们这场剖心蚀骨的对话,拉上最后的幕布。

苏知婉转过身,正对着安知予,然后,向着她,慢慢地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心向上,手指纤细而修长,在渐浓的暮色中,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她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疏离探究或漫不经心,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郑重的意味。

“安知予。”

她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既然我们的世界,都这么糟糕,都这么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安知予有些慌乱和不确定的眼睛。

“要不要……从今天开始,试着……做彼此的光?哪怕……只能照亮一点点,哪怕……只有微弱的一点点,也好。”

安知予怔怔地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干净白皙修长,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一看就是从未经历过生活风霜的手。

它代表着另一个她从未触碰过温暖明亮的世界,代表着一种她渴望已久却不敢奢求的联结。

她又抬眸,看向苏知婉的眼睛,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的真诚,有她无比熟悉深沉的孤独,更有和她一样对一丝温暖和理解近乎卑微的渴望。

内心的挣扎如同骤然掀起的海啸,疯狂地拍打着她的理智。

靠近,意味着可能再次受伤,意味着打破她赖以生存名为“孤独”的封闭外壳,意味着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承受可能再次被抛弃的风险。

她早已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寒冷,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

光,太奢侈了,也太危险了……

可是,那束名为“苏知婉”的光,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坦诚相待的温暖,太具有诱惑力了。

它照亮了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让她几乎要冻僵的灵魂,感受到了一丝久违让她想要落泪的暖意。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在天边那最后一丝霞光也即将被墨蓝色夜幕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

在苏知婉的目光依旧坚定手掌依旧摊开的等待中,安知予终于几乎是颤抖着,抬起了自己那只因为紧张而微微汗湿带着薄茧的手。

然后,轻轻地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决绝,将自己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苏知婉温热的掌心上。

指尖冰凉的触感与掌心温热的肌肤相触碰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有微弱的电流,顺着相触的皮肤,窜过四肢百骸。

苏知婉几乎是立刻就收拢了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牢牢地握住了安知予那只冰凉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那份暖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是在进行一个无声而坚定的盟约。

“走吧。”

苏知婉的声音放得很柔,她拉着安知予的手,转身面向已经亮起零星灯火的教学楼。

“天黑了,该回去了。”

两只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一大一小,一温暖一冰凉,在星辰初现的天台上,形成了一个微小而坚定的同盟。

她们踩着满地的夕阳碎片,走向即将被夜色笼罩的出口。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