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云锦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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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

这就是云家的天衣坊由来。

天衣坊已有百多年的历史,在京中老少皆知。

一开始,是云家的老祖宗,在苏城开的一家门脸极小的制作成衣的铺子。

大荆建都,老祖宗带着独子跟着宋姓同乡一起到了京城,先是买铺面,后又建宅院。

云家先是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慢慢有了布庄,有了绣坊,有了织房……

经过数代经营,老门东的天衣坊,在京中也是首屈一指。

高大的门楼,匾额漆黑发亮,三个烫金大字“天衣坊”遒劲有力。

门楼两侧的立柱粗壮结实,上面朱红色的漆色年年描绘,历经岁月仍然日久弥新,带着庄重威严。

提步踏上天衣坊门前的石阶,推开半掩的门,五彩的布匹如绚丽的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

苏绣牡丹、蜀锦云纹、素白生娟、鸦青西葛……

一匹匹,一块块,如汇汇流淌的溪流,从深到浅,从繁花似锦到雨过天晴。

紫檀木柜台上的铜香炉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新布的浆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清香。

蚕丝纺织的锦、蚕虫自织的绫、丝麻混纺的绸、细麻丝纺织的缎、粗麻丝纺织麻布、棉丝纺织的粗布。

小时候,她就被父亲领着,来店里认各种布料,识它们的材质特点,知道它们的产地级别,还要懂得如何去保养。

这里处处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却又处处不同。

记忆中的天衣坊,日日宾客盈门,十来个小伙计和衣娘在里面忙碌。

掌柜的在二楼招待贵客,送进去的茶水点心还有布匹,都是店里最好的。

账房在角落的屋子,泡一壶从掌柜那偷拿的茶,独享着属于他的悠闲时光。

花青牛一步步丈量着天衣坊的青石,东边布庄朝南的八扇朱漆槅扇全部敞开,满室的绫罗绸缎,吸引着八方来客。

西边成衣铺子的八扇朱漆槅扇半遮半掩,里面的衣裙或挂或撑。

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银轻罗百合裙……

成衣铺子里聘请了几个年轻的衣娘,每日只需要穿着漂亮的衣裙,在店里或站或走。

此时,这里就是一个空寂的店铺,货物都在,而里面却找不到一个人,也找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

就好像是一个华丽的无人废墟,没有光影,也没有人声。

许是在梦中吧!

花青牛安慰自己,进门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大门口只能看见她家一家店,其余的店铺都被雾霾阻挡,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

云家的女眷很少来前面的铺子,她们日复一日,在后宅中忙碌——织锦,绣花,裁剪成衣。

那里,才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从摆满成衣布匹的天衣坊,走到父母居住的浮光院,三岁前,她都住在浮光院。

浮光院中一切依旧,母亲早晨匆匆放下的绣绷上,给姐姐绣的鸳鸯戏水红盖头,就差最后的收边。

姐姐云锦,在幼时就和宋记绣庄的少东家宋重城有了婚约。

姐姐快要及笄那年,父亲和大哥在去采买生丝的路上出事,宋重城受了重伤。

这一耽搁就是三年,只等姐姐年底过了守孝期,就要嫁进宋记绣庄,做宋记的少奶奶。

爹娘的叮咛声仿佛还在耳边,而这空寂的浮光院,却再也见不到熟悉的身影。

转弯往西是祖母独居的明堂。

祖母多年寡居,却是个性子坚韧,十分有胆量的老太太。

祖父去世,寡母幼子,云家的天衣坊受族亲窥视,祖母咬牙硬撑没哭出一声,一直撑到父亲长大。

父兄在外出事,两人尸首送进门的时候,祖母面对着父兄的棺木,一直坐到暮色四合,脸上一滴泪也没有。

那天,她被祖母护在怀里,被一箭穿心的时候,祖母的泪如泉涌一般滴落在她的脸颊上,烫的她浑身战栗。

明堂后是她和姐姐居住的浣花楼,两层高的小楼里,姐姐住二楼东首,她住二楼西屋。

楼下东屋,堆满了姐姐的嫁妆。

起义军闯进天衣坊的时候,母亲和姐姐正在浣花楼清点嫁妆。她舍不得姐姐出嫁,找了借口拉着祖母去后院散步时。

一把火,母亲和姐姐再也没走出浣花楼。

浣花楼东侧,是大哥住的月华阁。

月华阁宽敞明亮,是准备留着大哥以后结婚生子用的。

小时候,她总想和大哥换个院子住。

她喜欢大哥院子里的石榴树,每到中秋,石榴熟的时候,她就想赖在大哥院子里不走。

她还喜欢大哥院子里栽种着莲叶的太平缸,夏日日光灼灼,亭亭玉立的莲花上,被她惊扰的蜻蜓惊碎了夏凉梦。

父兄死后,月华阁就被母亲亲手锁了起来,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哥哥走前的样子。

院中的石榴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也不知道那两缸荷花是不是年年依旧。

转过院墙,是那片她和祖母怎么也跑不到头,宽阔的像广场一般大的晒场,院中晒在架子上的布料还是那日的模样。

穿过寂寥的空旷,靠近后巷的地方,依着院墙,砌了三排高大的房屋。

前两排是织房,往日机杼声不断的织房,此刻织房静悄悄的,只有还留在织机上的布匹,还能看见那日的忙碌。

隔了一个长长的花坛,最后面是绣坊和裁剪房。东边房屋里,绣台上各色丝线还没来得及收拾,花红柳绿分外好看。

西边裁剪房里剪了一半的云绫锦,一半在台面上,一半悬挂在半空。

风一吹,晃晃悠悠,恍如梦中。

如果这是梦的话。

花青牛闭上双眼,她愿意在这里一辈子都不醒来。

“镗镗……”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五声铜锣响,花青牛从梦境中惊醒过来,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剪刀。

是梦吗?

那他手中的剪刀是哪里来的?

不是梦吗?

那为何她醒来,又在这厚实的城墙之前。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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