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母的要下崽了,不能卖。就剩这三只白猪,你看,长得多好。这些猪比养殖场得好吃,不过价格上要贵一些。”
猪圈里的气味儿要把我的天灵盖掀翻。
我的车跟着她的三轮车龟速行驶半个小时,出城、进乡道、过泥泞、走到无路可走。
你看过变形记吗?
就和那玩意儿差不多,我的车最后还只能停在距离这有一段距离的镇上。
剩下的路,我坐在她的三轮车里,与碎猪肉并排坐,遇见软泥,还得下来推车。
我这辈子就没走过这么烂的路!
为了艺术和前途,我牺牲太多了。
我强忍着自己的恶心:“直接算总价吧。”
我的余光都能瞅见她黝黑脸颊上的酒窝。
“这几头,加在一起,一万三。你不要觉得贵,这猪……”
阿肆对这几头猪有某种执念,只要说上猪,她的嘴就喋喋不休停不下来。
我赶紧阻止她,我不希望在遭了这么多罪后,夜幕降临前拍不到我想要的画面。
但我还是比较欣慰,情况比我想象得好很多,原本以为她有几十头猪,没想到才三头,省了不少钱。
“可以,我给你钱。”我用手机转账给她,“那现在可以杀猪吗?”
阿肆听着老年机刺耳毛躁的收款语音提醒,我从语调上都能感受到她的愉悦。
“等着,我去喊人。”
唉,等等——
如果不是这个少女举起砍刀,与猪肉碰撞发出血腥,那这画面没有丝毫意义。
“喊什么人?不是你自己杀吗?”
“大哥,一头猪两三百斤,你一个人能压得动吗?”
阿肆的眼睛很好看,也很生动,能够展示丰富的情绪,在猪圈灰暗的光线里也能发光。
比如此刻,她的眼睛在对我说:“大傻叉。”
算了。
为了艺术。
我快步走出猪圈,这鬼地方我一刻都无法忍受了。
“快去找人吧,我在院子里等你。”
阿肆迈着欢快的步子跑开,她的小腿肌肉很发达,奔跑在田地间那肌肉耸起,呈现流畅饱满的线条。
只是这里的房屋间距都很大,这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甚至要走过一整块田地。
我观察起这个小院。
小院就只有一个土屋,屋子进门就是个类似客厅的空旷空间,在这空旷的只有一个板凳和一个桌子的客厅旁,有一间锁上的门。
厨房在猪圈旁,门口摆放着一些树枝。
厕所就是一个简陋的坑,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冲水按钮,味儿简直了。
我妈在这时打来电话,关心我拍摄是否顺利,担忧我有没有吃饱,睡没睡好,租的车要小心开,回来的火车票要提前买。
我有些烦,我都是24岁的成年人了,我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了,她还把我当成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
“行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你坐个火车就去那么偏僻的地方,那地方高铁都不通,你要是出事了,我和你爸飞过来都来不及。”
服了。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远远地,我瞧见那抹黝黑出现在视野中,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影子更加黝黑粗旷。
电话里得喋喋不休还在继续。
“不说了,我开拍了。”
“你——”
终于挂了。
身影渐近,我终于看清除了阿肆外那六个人。
我的好阿肆啊,真是我的吉祥物。
她竟然带来了六个女人。
我赶紧忙碌起来,拿出两部相机,架好双机位,正是斜阳西下,这地方没有高楼阻隔,阳光比城中更鲁莽直接。
六个膀大腰圆,分不出究竟是年轻还是中年的女人,和阿肆这朵纤柔的小黑花一齐,与大白猪拼搏着。
我的镜头格外贪婪,只因这画面太过震撼。
那横冲直撞,蛮力巨大的丑陋白猪,与七个女性带有幅度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反差。
猪白里透着粉红。
女人们黑里透着光彩。
铁钩钩嘴,绳子绑缚,大白猪发出低频的呜嚎,与女人们高频尖细的嗓音交汇成一首交响曲。
但我觉得还差了些什么。
“等一下。”
七个女人的目光投向我。
六个女人茫然。
只有阿肆的目光透露出一丝警觉。
阿肆至始至终防着我什么,这目光一直让我不大舒服。
“阿肆,你站在猪头这,这里有束光,站在光里别动。红衣服你站在这,黑衣服你站在猪屁股那,你们三个这样依次站着。”
“这个咋能这么站呢,我们得……”其中一个女人有些不满。
阿肆瞪了女人一眼:“爱干就干,不干就走人,我又不是没给你钱。”
这画面很有趣,我后悔没记录下来。
最小巧的阿肆竟然在这一群人里,最嚣张,而且那些女人,竟然都怕她。
阿肆真的很有趣,强悍的就像一头小狮子。
站好位,一切就绪。
“3,2,1,action!”
我按下录制键,盯着显示屏。
画面里的七个女人,竟然一动不动。
“你们怎么不开始呢!”我暴躁了。
她们几人面面相觑:“你没喊我们动啊。”
“我都说了action!”
“阿肆妹儿,他在说啥?”
我愣了,目光看向阿肆,阿肆嘴角竟然勾勒起弧度,有了一丝少女的俏丽:“城里来的大导演,说点人话。”
……
是我愚昧了。
“大家听我的,3、2、1、开始!”
这次指令终于生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鉴证了残忍粗暴的杀猪全过程。
阿肆是镜头里的c位,夕阳泛红的光,空气中夹杂的血腥,将她完美包裹,她额头上的汗珠滴落,混淆着猪血的颜色。她举止粗鲁野蛮,丝毫看不出这个年纪女孩的特质,手中的动作熟练果断,伴随着猪惨痛刺耳的嚎叫,她没有半分怜悯,让我看得胆战心惊。
我不争气地——
吐了。
好在相机比我坚强,完美的画面被记录了下来。
一切弄完,天已经黑下来,阿肆将猪肉分尸装好,搬上三轮车。
“上车,送你出去,剩下两头明天杀。”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杀猪的血腥画面。
“呕——不用了,猪我不要了!”
我这一个月都不想吃猪肉了!
阿肆一巴掌拍在三轮车坐凳上:“跟姑奶奶耍无赖是不,你想死啊!”
我赶紧老实地爬上三轮,坐在一堆猪肉里解释:“你别激动,钱不用退,猪我也不要。先前给你的,就当你的出演费。”
“真的?”
我点头:“明天我们拍菜市场,你正常摆摊。”
阿肆跨上三轮,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我,眸子在月光下闪着,那眼神在对我说——
“大傻叉”。
返程的一路更为艰难,推车,赶路,眼前一抹黑,只有阿肆车龙头前绑着的手电筒照亮一方小路。
我情不自禁地拿出相机。
灯火在前方,而她的身上只有光影的轮廓。
前路始终明亮,却永远无法将她笼罩。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竟然来回都让一个小女孩蹬车。
我收回了相机。
“阿肆。”
“嗯?”
“要不……我来吧,你歇会儿。”
光里的剪影迟疑了片刻:“就你那小白胳膊大白腿,推个车都喘成狗。”
气氛一霎有些尴尬。
虽然阿肆不高,看起来清瘦,但力气并不小,浑身腱子肉。
和她比起来,我虽然是一个男人,却显得娇柔。
这一下,我不知说什么好。
路开始宽广,已有路灯照耀,阿肆将我在镇口放下,转身就要离开。
我冲着她单薄的背影喊道:“路上小心,明天见。”
她可能没有听见,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