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梁羽生合集(共3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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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教场试绝技 乘夜斗神鹰

第五章 教场试绝技 乘夜斗神鹰

柳剑吟那日和师侄金华匆匆北上,一路晓行夜宿,居然没碰到什么风浪,过了十多天便来到了保定。二十余年不到,只见保定已经改变了许多,有些街道繁荣了,有些街道冷落了,问起以往的老朋友,也多已不在。柳剑吟捻须微喟道:“人事沧桑,一切都在变,只是胡虏依旧猖獗!”其实柳剑吟可没有觉察胡虏的统治也在改变,变得越外强中干了。

柳剑吟闭门封刀,可有二十多年了。这一次为了师弟,仗剑重来,心情自是十分激荡。他一见到丁剑鸣,不禁老泪纵横,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勉强拉着师弟道:“师弟,你可好?”

柳剑吟见到师弟容颜憔悴,傲气全消,好像新病之后,又似刚斗败的公鸡,还带些惭愧之色。不禁再问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可有没有受伤?”

丁剑鸣突的双眉一蹙道:“师兄,我们丁家太极门,可给别人毁了。但是凭着小弟这点微末小技,还不至于受伤。只不过太极旗可给人拔去了。”丁剑鸣是跌落地还要抓把沙的人,他不知道他的对手本来就没有打算要伤他。

柳剑吟微叹一声道:“师弟,不是我说,你若早听我的,就没有这回子事了。你同索家那些人往来,可不是自找麻烦?还给他们保护什么劳什子贡物?这八成是江湖上什么人物看不过去,所以才伸手来较量较量你!”柳剑吟虽然对师弟有点不满,但到底他年纪也大了,大家又是同门兄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也不好再责备什么。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只是,事既至此,我也不能不管。依我说,我们这次非为寻仇雪耻,而是要和伸手较量你的人,和江湖上对你有误会的人,说个明白。二十余年前,我因你与武林中人有嫌隙而和你分开,细想起来,我也自有许多不对,但愿此来,能好好给你们调解调解!”

丁剑鸣微露愧意,但他还是挺着师兄的话道:“师兄说的当然很对!但说起来嘛,我也受过索家的恩,当年身中暗器,不是他们救治,我也好不了。做人讲究恩怨分明,他们求我,我不能不管。再说这二十多年来,索家也没对我怎样。没想到我给他们帮这次忙,就闹了这么大的乱子!”

柳剑吟见师弟还是执迷不悟,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就细问师弟出事的经过,可是他问得详细,丁剑鸣却答得不干脆,只是含糊其词的说在热河下板城城外三十多里的地方,给一个辽东口音的怪老头子所劫。那老头子身手很是不错,不知他是哪门道路的。

柳剑吟微微笑了一笑,他知道师弟的老毛病:得意之处,不厌其详;吃亏之处,却不愿多说。但碰到这样大事,他可不能轻轻放过,还是详细的问了那老头子的身形手法,也不管丁剑鸣说出给人家一双肉掌“较量短了”的话会不好意思。他听了丁剑鸣清楚的叙述后,悚然动容道:“那是内家外家合而为一的掌法,用的是掌心的‘小天星’掌力,所以多次都把你太极掌中的黏劲化开。听你的说法,这像是鹰爪门的三十六手擒拿法。但又不很像,大概是这一门变化出来的吧。不过鹰爪门的名家,在河南有董期英,在河北有郝永浩,可从没听过辽东有这派的传人,而且董、郝二人,我也曾和他们彼此研究过,他们的三十六手擒拿法,很是不凡;但论到‘小天星’掌力,专以撅、按、黏、印等四字诀,合内力外力为一的功夫,也只是平平而已,但他们已是鹰爪门顶儿尖儿的人物了,不信鹰爪门中,还有如此人物,师弟,这可是劲敌,不过也不必气馁!”

柳剑吟是自忖以自己的一身功夫,若真碰到其人,纵不能取胜,谅也不致落败。可是他一说完,见师弟面色微微一变,他才猛省起师弟敢情又是面子上挂不住了。于是他急忙问师弟:“弟媳呢?有几个孩子?”

丁剑鸣这才面色和缓过来,告诉师兄说:“老伴早几年就去世了。当时路远,没有通知师兄。”至于说到孩子,他可蓦地又显得一片伤心,苍苍凉凉地说道:“孩子大了,就自己找去处了,师兄,你我分手时,我的孩子已会叫你伯伯了,我二十多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可是他现在已不知浪荡到什么地方去了。”柳剑吟听了大为奇怪,问起来时,只见丁剑鸣叹一口气道:“孩子大了,做父母的也不容易了解他们的心事。晓儿自幼就很听话,没想到长大了就渐渐变了。他竟然离家远走,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封信,说是不愿待在保定,要到外面见识见识,还说忍受不了这闷气沉沉的日子,其实嘛,年轻人谁不愿像鹰一样的飞翔,鱼一样的逐浪;就是俺们哥儿俩,当年不也是雄心勃勃,想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可是也总得尊长辈允许才行呀。这个孩子竟连说也不说一声,就那样走了!算起来那年他正是二十一岁,我还刚给他订好一门亲事,他这一走,令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是尴尬。”说起儿子的事,丁剑鸣的声调越来越低哑了。对师弟的家事,柳剑鸣和他隔别了这么多年,可以说是完全不清楚,也插不进什么话,只好不着边际的安慰了几句。

丁剑鸣的儿子丁晓,算起来比柳梦蝶刚好大十年,算算也二十六岁了。丁晓和他父亲的志趣不同,他小时因父亲与武林中人闹翻,保定武家的孩子很少和他来往,过得很寂寞,长大后在自己接触了一些侠义的少年朋友,越发不满意父亲和索家及官府来往,加以父亲给他订的婚事是一个士绅人家的女儿,他更不满意,他早已喜欢上以前梅花拳掌门人姜翼贤的孙女儿,可是却因许多波折,不能如愿。生活上的苦闷,加了婚事的不如意,对于他——一个自小孤寂,喜欢幻想的少年人,是难以忍受的,于是才不告而别。他也不愿意凭父亲的情面,托江湖上的前辈关照。他向往的是独自挟剑浪游,干一番事业。

柳剑吟见师弟很是伤感,急忙又绕过话题,谈到这次北上的事。他问师弟道:“师弟,你这次保护贡物被劫,事后可有追踪下去么?他们有多少人动手?劫了贡物的人行动总不能很轻便,难道就连一点踪迹也踩不出么?”

丁剑鸣见师兄一问,蓦地又蹙起双眉道:“我怀疑这强盗是形意门钟海平那老家伙勾引出来的。师兄,你知道钟海平这家伙一向都和我过不去。那天虽然在场的只有那辽东口音的老头子,和他十来个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伙人,个个手底下都有几手功夫。和我动手的那老杀材不须说了,就是和他同来的那些人也似乎没有一个庸手,和我同去的两个武师和两个徒弟,竟都给他们打发了,至于官差就更不必提了。”

说到这里,丁剑鸣又似乎觉得太长敌人威风了,便换了一口气又道:“可是我还是不怕他们,继续跟踪他们。可是事情也怪,我一直远远跟踪,直到离下板城百多里的三十六家子这地方,这伙人就莫明其妙的失了踪!师兄,你大概不知道,钟海平的家就在那个什么鬼三十六家子吧!”

柳剑吟轻轻的“哦”了一声,可是他还是没说什么话。

丁剑鸣说完后,见师兄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却不说话,不禁带点不快地问道:“师兄,你看这里头可还有什么可疑的吗?”

柳剑吟反问道:“你既然怀疑是钟海平捉弄你的,那你可去拜访过他么?”

丁剑鸣道:“怎么没有?可是他不肯见我,还说他不愿见官面的人。”

柳剑吟听到这里,立刻眉峰一跳,双目倏的一张道:“那你可有将你的怀疑告诉官面的人么?”

丁剑鸣变色道:“师兄,怎的你也看短了小弟!小弟虽然不材,却还不是那号小人!这事即便是钟海平下的手,俺也只会凭手中剑,掌中镖,和他硬讨硬索;或请武林朋友,判个是非曲直,帮有帮规,我还不至于让官面的人来插足我们武林的恩怨!”

柳剑吟歉然急道:“师弟,愚兄没有这个意思!愚兄是怕既然事关贡物,就怕扯进官面去。师弟说得对,我们纵有武林恩怨,也用不着要官面的人来插足!”柳剑吟这可放下心了。他起初还怕师弟会把持不定,会越来越走向官府这一边。但是现在看来,师弟这二十多年来虽然在变,虽然是骄妄自大,是非不明,可还只是胡涂,没有变节!

当下柳剑吟手扪额角,想了一想,接着又说道:“师弟既然怀疑钟海平,而出事的地方,又是在钟海平的地头,那么不论他是否知情,都该去拜访拜访他,也许从他那里,可以知道一些来龙去脉。就这样吧,明天我就和师弟赶去热河,凭愚兄的老面子,钟海平谅不会不见吧?”说到这里,柳剑吟又捋了须子对着丁剑鸣道:“师弟,其实嘛,你这次保护贡物,既然是要经钟海平的地头,事先差遣一个徒弟,持帖去关照一声,也显得我们没有失礼。现在我们事后再去拜访,心眼儿窄点的人,可是会不大高兴的。师弟,在江湖闯荡,全凭义气为先,只仗个人技艺,还是闯不开的,这师弟当比我明白。”

丁剑鸣微带愧怍,但还是蹙眉答道:“话虽如此,我当时却委实不愿输这口气!”

师兄弟俩正准备第二日就去热河,可是当晚索家的人却不知如何得到柳老拳师北上的消息,派人来问是否要派人同去,又说要设宴为柳老拳师洗尘。对索家的来人,柳剑吟可全替师弟作主回绝了,不过他回绝得很婉转,告诉他们说江湖上的事情,只能凭着江湖义气去讨,去的人多了,反而没有用,对索家的盛情,只有感激,但却不敢麻烦!

可是不要索家的人同去,那两位当日也曾在场,并且受伤的武师,却不能不要他们同往。柳剑吟向师弟细细盘问了一下那两位武师的根柢,晓得一位是五行拳名家章汉泽的弟子李家骏,一位是蝴蝶掌名家翦二先生的弟子何文耀,人都还正派。于是柳老拳师又另外备帖邀请他们同行,而当日在场的丁剑鸣的二徒弟和三徒弟,自然也叫他们跟去。至于丁剑鸣的大徒弟金华,则仍留在保定。部署完毕,柳剑吟等一行人第二天就赶往热河。

热河的气候和江南有很大的差别,柳剑吟一行人,出喜峰口,沿滦河,过罗须门,往下板城时,正是暮春三月时节。暮春三月。此时在江南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候,在关外的热河则还是寒风凛冽,雨雪霏霏;不时还狂飙忽起,风砂漫天,然而这一行人还是精神奕奕,丝毫不见风尘倦旅的憔悴颜容!

他们人强马健,从保定动身,只十多天的光景,就到了下板城。其时正刚刚过午,如果放马奔驰,黄昏时候,不难赶到三十六家子钟海平的住处,但他们却不前行,也不歇下,倒是在下板城外丁剑鸣当日被劫的地方,徘徊观望,缓缓而行。

下板城外,正当燕山支脉,蜿蜒而来,突又低折之处,旁边又是滦河,形成了一个盘谷。来到此地,气温较暖,积雪渐溶,两边的莽林丰草,早被塞外的寒风吹得树叶飘零,败叶风砂,不时随着狂飙扑面。

寒风扑面吹来,剑佩琅然作响;柳剑吟是皮袄披风,在马背上昂然四顾;而丁剑鸣等,则是缰绳松放,时而遥望,时而沉思,颇现羞愧之色。柳剑吟来回观望几次之后,突的缰绳一紧,勒马停步,回首对丁剑鸣说道:“师弟,你猜疑的不无道理!”

丁剑鸣也倏地停步,接声问道:“师兄,你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柳剑吟在马上指点道:“你看这个地方,东接宽城,西连承德,南通兴隆,北上平泉;承德和宽城是热河繁盛之地,大伙的强人,不会从这两个地方来,也不会向这两个地方去;你碰到的那些人,都是辽东口音,而你又从南面来,那些人更不会是在兴隆驻脚。唯一的道路,只在北面的平泉,三十六家子正好是在平泉与下板城之间,莫非强人驻脚之地,就在那里?”

丁剑鸣张目顾盼,忿忿不平地说道:“师兄,可见小弟没有猜错,敢情就是钟海平这老家伙干的?”

柳剑吟却又沉吟了一会,迟疑说道:“虽然如此,但我还是不相信是钟海平主谋的,不过,他大半会知道那批人物的踪迹。须知和你动手的那些人,不是江湖上的等闲之辈,他们既从三十六家子来,钟海平断无半点不知之理。好,师弟,我们今晚就去三十六家子!”

柳剑吟等一行人正待纵马飞驰,猛听得林中一阵清脆的铃声,接着是得得蹄声,由远而近。同行的五行拳名家李家骏和丁剑鸣的徒弟等,陡的一震,便待下马抽刀。柳剑吟却急摆手道:“不要莽撞,别动兵刃。”话声未了,林中人早已拨开衰草涌出身来!

丁剑鸣猛的勒马,众人也屏息注视,独有柳老拳师,却突的抛下缰绳,紧行几步,徒步迎前,只见为首的壮汉,冲着柳剑吟,双拳一抱,朗然问道:“这里可有一位柳老拳师,柳剑吟先生?”

柳剑吟略一迟疑,但随即便抱拳答礼:“在下正是柳剑吟,敢问列位兄台有什么事?”

那伙来人,一听得对方自称是柳剑吟,嗖的一声,一齐下马。柳剑吟急退一步,但仍镇静如常。就在这当儿,为首的汉子便当头一揖:“晚辈等谒见!”

柳剑吟慌忙还礼,连声不敢,正待发问时,那为首的汉子已恭恭敬敬地递过一个拜匣,说道:“家师钟海平,听说柳老拳师前来,特差遣我们赶来拜谒!”

柳剑吟先不接过拜匣,却恭敬的先向他们问候了钟海平,他这是先行答礼,再领拜帖,但就在他将接未接之际,丁剑鸣却忽的抛了个眼色给二徒弟雷宏,要他上去替柳剑吟接礼。

柳剑吟未及回头拦阻,雷宏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落在跟前,向那行人略施半礼,双手向前一伸,朗然说道:“太极门弟子雷宏,谨代掌门师伯接礼!”为首那壮汉横了雷宏一眼,但却仍将拜匣递过去。柳剑吟也睨了雷宏一眼,心里十分不快。

由于江湖上很讲究辈分尊卑。钟海平遣人来投拜帖,来人当然是钟海平的晚辈,但他又是代表钟海平来的,而钟海平和柳剑吟则是平辈。因此这拜匣既可以由柳剑吟的门人弟子或后辈来接,也可以由柳剑吟亲自来接;如果由后辈接,那就是师对师,徒对徒,虽不能说是失礼,但如果是由柳剑吟来接,则显得对钟海平特别恭敬,将钟海平的代表也看同钟海平亲来一样。因此现在雷宏来接,来人虽然不满,却无可奈何!

只是柳剑吟却很不快,他怒他的师弟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还偏偏要替他摆出前辈的身份,搭起前辈的架子!但他又不能在这个场合责备师弟,也不能在刚才师弟叫雷宏上来的时候拦阻。他闷了一肚子气,但却还是面露笑容,赶紧伸手向雷宏要过拜匣,再恭恭敬敬地向来人答谢,“我们这就赶去回拜!”

来人上马在前引路,柳剑吟等率众随后,人强马健,黄昏时分,就已望见了三十六家子。但就在此时,丁剑鸣却又忽对随来的武师蝴蝶掌名手何文耀交代了几句,何文耀便纵马向外跃去,柳老拳师急忙回顾,钟海平派来的人也勒马注视。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何文耀在马上抱拳说道:“在下要到镇上料理一点事情,诸位请便,在下稍后再拜谒钟老拳师!”一说完,不待来人发话,已放马飞驰而去!

行行重行行,又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便来到钟海平门前,只见钟府矗立在丛林前面,屋前是斜斜的土岗,已被辟成了练武场,屋后直通后面的莽林,若是有强人驻在这地,随时都可从屋后遁入草莽之中。

未到门前,便先下马,柳剑吟急请来人先行进去通报,自己在外等候,柳剑吟趁来人进去通报之际,急拉着丁剑鸣的衣袖,微带责备地说道:“师弟,进到里面,千万要以谦逊为先,不能动一点气!如果再生枝节,愚兄可不能再管了!”

暮霭沉沉中看不出丁剑鸣的面色,但不见他说话,敢情也是微愠中夹点愧怍!

柳剑吟对钟海平的消息如此灵通,心中颇为诧异,而丁剑鸣心中,则对于自己到热河时,钟海平不闻不问,而师兄来时,他却忙不迭的巴结这件事颇为介意。因此他才在钟海平的徒弟递拜帖时,叫自己的徒弟代掌门师伯接帖,可是却因此又受到师兄的教训,此刻心里也自不舒服。

就在他们师兄弟各自忖度的时候,钟家的几重门户,倏的一齐打开,钟海平自中堂缓缓走出。他穿着老羊皮袄,内里白毛茸茸,外面绸带临风,显得很是闲适。

一番揖让,一阵寒暄,柳剑吟一行人都被请到大堂坐下。大堂上三三五五,站着的似乎都是钟海平的弟子门人。

众人刚刚坐下,早有钟海平的弟子,托了一个大茶盘过来,那白玉茶盘上面放着用黄杨根子镂空的十个大套杯,每个杯子都有普通茶杯的两个大,杯上雕镂着色彩鲜明的山水人物,还有草色图印,很是罕见。

钟海平的弟子将白玉茶盘端过来之后,钟海平就将茶盘接过去了,他要亲自敬茶!

第一杯敬给柳剑吟的,可还和普通的敬茶没有两样,但到了第二杯敬给丁剑鸣的,可就发生了怪事!钟海平托着茶盘,距离丁剑鸣大约还有两、三尺之地,丁剑鸣就站了起来,正待客气一番,却不知怎的,那第二个茶杯,突地在盘中凭空跳了起来,竟就在空中裂成了几块,杯中的水,像一条水线似的,向丁剑鸣兜头兜面射来,而碎裂的木块,也像暗器一般射到!

事出非常,变生不测。幸而丁剑鸣虽然功力比不上师兄,本领倒也着实不凡,只见他右手微抬,一掌凭空打出,掌风飒然,那水线和木块,竟给掌风逼得斜斜飞去。丁剑鸣的二徒弟雷宏,恰好站在旁边,首当其冲,虽避开了碎木,却给茶水泼得满头满面!

与此同时,钟海平也佯作吃惊,只见他把白玉盘一抛,口里嚷道:“哎呀!这个茶杯不结实!我老了,才一闪手,它就碎裂,惊了贵客,我在这里赔罪,别怪!别怪!”

玉盘抛出,钟海平的弟子急疾抢上前,但他快,柳剑吟更快!只见柳剑吟身形微动,早抢到跟前,用两指轻轻把茶盘边缘钳着,茶盘里剩下的八个茶杯,竟都纹丝不动,茶水也不漏出一滴,柳剑吟一手将茶盘接过,口里也在嚷道:“这些茶杯这样雅致,弄坏了多可惜!”边说边就把茶杯取下,代钟海平把茶分给众人。

丁剑鸣明知这是钟海平故意借敬茶为名,露这么一手,可是他不能发作,他师兄的眼色,也不容他发作。但经此一来,他也暗暗佩服钟海平内劲的厉害!而钟海平也觉得丁剑鸣到底也非易与,而柳剑吟那一手,轻功、内劲都表现得炉火纯青,更使他暗暗佩服。

当下钟海平连声道歉,虽口里说是自己失手,心中却有意想再试他一试。

月影侵阶,华灯耀眼,钟府设了盛筵,招待柳剑吟等一行来客。丁剑鸣刚才被钟海平暗较功劲,心中又恼怒又惴然,捉摸不住钟海平这究竟是接风酒,还是鸿门宴?

在酒筵之上,果然钟海平的花样又来了,他刚才是敬茶,现在可又要敬酒。刚才敬茶用的是黄杨木根镂空的杯子,外形雅致;现在敬酒的酒壶竟是一个可装二、三十斤酒的黑铁坛子,十分粗豪!他拿起铁坛子,竟然要先敬丁剑鸣。他口里虽说是因为他忝为形意门掌门,现在太极门掌门来访,他理应按礼节先敬丁剑鸣一杯。其实,他是撇过柳剑吟,先试一试功夫较弱的丁剑鸣。

丁剑鸣明知来意不善,但也不能示弱,正待起身道谢时,钟海平已将铁壶往丁剑鸣那儿猛的当胸推到,这铁坛子连酒在内,起码有四、五十斤,赛如一个大铁锤当胸打来!

丁剑鸣急地塌腰伸臂,一手搭住了壶嘴,口里嚷道:“别客气,我自己来!”这一搭,双方竟然不进不退,僵持不下。

原来钟海平这一铁壶推来,使的竟是内家掌力,若被击中,不死便伤,就是接架不住便可能会受伤残废。因此丁剑鸣搭着壶嘴,可不敢接招,他自知凭自身功力,化不了钟海平的内劲,他口里嚷着“自己来”,实却是搭着壶嘴往外推。这样一来,钟海平也怕挡不住丁剑鸣的太极内劲,因此既推不过去,也不敢撒手。他们两人刚好功力悉敌,谁也胜不了谁,两人的额上,都沁出汗珠了!

这一相持,举坐失色。双方功力悉敌,若再相耗下去,必定两败俱伤。但两人已成骑虎,座下其他人又没有这个功夫解救。正在大家焦急之时,只见柳剑吟捻须哈哈笑道:“你们两人都太客气了,师弟,你既不肯领钟大哥的敬酒,我代你领下来吧!”说罢,他把筷子轻轻一举,也钳住了壶嘴,就凭一双筷子,竟然把大铁壶直钳开来!只见那大铁壶猛的离开钟海平的手,竟给柳剑吟用一双筷子挟持着,直举起来,他从从容容地斟了一杯酒,左手举杯,一饮而尽。而那边钟海平和丁剑鸣都给这一震之力,双双踉跄地倒在椅上,作声不得!

钟海平缓过气来,急忙竖起大拇指赞道:“柳大哥,好功夫,我这该罚酒三杯!”柳剑吟笑道:“对了,钟大哥,我是该借花献佛,敬你的酒。”柳剑吟老老实实的给钟海平敬酒,倒弄得钟海平有点羞赧了。

柳剑吟仍然一派谦和,他委委婉婉地道明来意,希望钟海平帮他一次小忙,问他知不知道在下板城伸手较量丁剑鸣的那伙江湖好汉。

谁知隔别了二十多年,钟海平也好像不似以前那般热诚了,竟然佯装对此事毫无所知似的,听着柳剑吟的叙述,他时而面露惊讶之色,时而作出嗟叹之声,听完之后,他竟猛拍大腿道:“呵,真有这么回事?怎么我也不知道?”竟然拿定主意装蒜装到底了!钟海平这一手可把柳剑吟窘住了,他不善言词,急促间竟想不出话说,只讷讷地说:“钟大哥真的全不知道?”

钟海平朗然笑道:“不但不知道,而且没有想到!谁想得到太极门的掌门人、挟太极丁嫡传三绝技名震江湖的丁剑鸣丁掌门,会给一个糟老头子较量短了,而且人家还被人家的一双肉掌打败了!”

丁剑鸣既愧且怒,实在按捺不住了,只见他把酒杯重重一顿,也朗然发话了:“俺丁剑鸣是习艺不精,给人家较量短了,这又怎样?只是钟大哥一派掌门,形意拳、无极剑,在武林中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怎的也居然有江湖人物,经过地头,全不进谒;还伸手作案,大来大去,毫不把钟大哥放在眼里!”

钟海平听了丁剑鸣连刺带激的话后,竟然毫不动怒,只是淡淡一笑地说道:“是吗?丁大哥是这样想吗?我却没觉得有什么失面子,我这点雕虫之技,浪得虚名,本来就威不足以凌人,德不足以服众,给人瞧不起是应当的。但他们却连丁大哥也瞧不起,公然伸手在老虎头上叮虱子,咳,那真是,真是说不过去!”

两人互相嘲讽,局面更是不堪。柳剑吟慌忙站起身来,冲着钟海平当头一揖,钟海平慌不迭地起身答礼,只见柳剑吟声调苍凉,断断续续地说道:

“钟大哥,俺们都是快近六十的人了。几十年老兄弟,能活到现在的还有几人,您不念同是武林一脉,也该念俺们几十年的老交情!彼此有什么不顺气的地方,揭过也就算了,何必非要把俺们老兄弟也要弄得这样生分!钟大哥,我信你不晓得这桩事。可是我还是要请大哥帮个小忙,你地头熟,人面广,就费神你帮忙打听、打听。不论是哪位武林前辈,江湖豪杰所为,我们也断不敢登门寻事,只是想问清楚我们有哪些地方对不住人家,好去道歉,去化解。不然,我们连有什么地方得罪朋友,也不知道,就是死了也死得胡涂!”

钟海平听柳剑吟的话,固然十分诚恳,但也听得出是有几分激愤,心想再不趁势收场恐怕要弄巧成拙了。因为,江湖上近月来,哪处不是沸沸扬扬的谈这件事,自己却推说全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和自己有过节的是丁剑鸣,而他的师兄却没有对不住自己,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可不能不吐点口风了。只是自己和柳剑吟已隔别二十余年,也不知他是否已和他师弟同一道路。由于钟海平早已把丁剑鸣当成是在官府这一边的人了。因此他虽露口风,却不吐实。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较量丁大哥的人,小弟委实不知。不过辽东有几位成名人物,早前跟俺说过,想见见柳老英雄。较量丁大哥的,既然是辽东口音,那么去问问这几位辽东前辈,也许会知道一点端倪。”

柳剑吟听了,微微一震,奇怪着这些辽东成名人物怎会冲着自己来?但事情到底是有点眉目了,他也放心了!

柳剑吟当下慌忙逊谢道:“求见不敢当,既然有这几位辽东朋友,就是他们不来,我们也要去拜谒!既然如此,就请钟大哥代我们约个日子。”

说完正待告辞,钟海平急忙挽留道:“二十多年不见,柳兄大老远来,怎能这样仓促的走?莫非蜗居简陋,不足以接待高贤么?再怎么也请柳兄委屈在这里住几天!”

丁剑鸣受了钟海平两次试技,一番讽刺,早就满肚子都是闷气;何况他也不知道钟海平究竟还想要玩什么花招,因此不待师兄答辞,早想先行告退。

“钟大哥的盛情,我们心领了,在这三十六家子我们还有朋友,来时早已安排。我们既然一来就拜见了钟大哥,那边也不能冷落了朋友!我们这就告辞!改日那几位朋友来时,俺一定随师兄再来拜访!”一说完,就披上羊皮袄子,离开筵席,同来的武师弟子,也一齐起身。

钟海平微愠道:“既然这样,那俺也不留你们了!”于是大声送客。可是在临出门揖别时,他使出内家掌力,双掌一揖,便带劲风,想再试丁剑鸣一下,但丁剑鸣在还揖之时,也用足了太极门的功劲,旗鼓相当,谁也较短不了谁!钟海平这次三试绝技,都没有占上风,可是若非柳剑吟在场,丁剑鸣也下不了台子!

柳剑吟等一行人离开了钟家,就赶到前面小镇投宿。原来刚才丁剑鸣叫何文耀半途策马离开,为的就是叫他先到镇上料理。

途中,丁剑鸣还忿忿不平的大骂钟海平老混账;而柳剑吟则是不发一词。在将到小镇时,柳剑吟突的一转身,吩咐师弟道:“你们先回客店,我还有点事要料理。”

丁剑鸣急问师兄有什么事要料理,也要跟去,可是柳剑吟却斩钉截铁地道:“这次你不能同行,放心,我这一去会对你的事大有帮助!”说完他猛的跃下了马,施展太极门的绝顶轻功,直如飞弩穿空,流星疾驶,倏忽间就没入夜色,不见了踪迹。

原来柳剑吟越想越觉今日之事,颇不简单,其中一定还有内情。他想到师弟近年行事,多与官方牵扯不清,连自己刚开始也还有所怀疑,不敢轻信,怎怪得武林同道误会?但自己和师弟相知最深,又经多日观察,知道师弟还是和以前一样,虽然心高气傲,性喜奉承,辨不清是非好坏,说他胡涂是胡涂了点;但却还不至背叛江湖义气,投降清廷。因此决定再回三十六家子,独见钟平,找钟海平好好解释一番,消除师弟和武林中人的误会。这样也可以使师弟不至深陷泥淖。

柳剑吟施展夜行术,翻过山岗,穿过丛林,片刻间就遥遥望见三十六家子。钟府前面土岗之前,是一段短短的山道,左右是高高低低的土坡,长着层层的杂树。柳剑吟方在山道上之上奔驰,蓦然似见两条人影在右边黑林中一现,接着传来两声冷笑。柳剑吟立即止步凝眸,向发声之处张望,只是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瞧不出来。就在此时,林中又发出几声嗤嗤的冷笑!

柳剑吟艺高胆大,不顾江湖上逢林莫入的禁忌,一矮身,一个“龙形穿掌”,右手微吐,左手护胸,人像一条线似的,直窜入黑林内,口里嚷道:“哪位朋友,在此相戏?掩掩藏藏的,算什么人物?”

不料柳剑吟方才扑入,突的两条杆棒便挟劲风,如电光石火般分左右袭来。但柳剑吟是何等人物?他连步也不停,只凭空一跃,便跃起一丈多高,两条杆棒同时扑空,碰个正着,使杆棒的两人,身子都向前倾,差点扑在地上,柳剑吟趁这两人身形未定之际,又早已飘然落地,霍地一塌身,趁势一个旋风扫堂腿,只用了一、两成力,两人都给扫得扑在地上,直掼出去,滚了好几丈,直坐在地上发愣,只觉满眼金星乱迸,哪里还敢起身向前?

柳剑吟霍的停步,也不前追,仍然从容发话道:“柳某和诸位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黑夜偷袭,不分皂白的一棒打来?俺倒要请教请教。”

柳剑吟话刚说完,右边林中有人接着大笑道:“柳老英雄何必动气?那两个孩子晋谒前辈,不先露一手怎能求得前辈指教?何况他们又没有伤着你老英雄毫发!”

发话的正是一派辽东口音,柳剑吟再定神张望,只见自林中穿出两个白须苍苍的老者。此时柳剑吟眼睛已习惯黑暗,透过枝叶间露出的星月微光,只见一个老者,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还披襟迎风;另一个相貌更是威武,足有六尺多高,紫棠面,长须飘然,也穿着一式的蓝布大褂,悠然迎风,顾盼自如,双眼闪闪放光,可似鹰眸炯炯!

柳剑吟微微一颤,急忙抱拳讯问:“两位师傅莫非就是月前赐教敝师弟的老英雄?柳剑吟这厢有礼!”

那紫棠面的老者答话道:“什么师兄、师弟?俺们只想向柳老英雄讨教三招两式,可不耐烦序师门,背家谱!”

柳剑吟见这些人如此歪缠,无缘无故就要乱打一锅粥,心中不禁暗怒,但他还是按捺着怒火,问道:“柳某雕虫之技,萤火之光,如何敢当高人赐教?柳某和各位素未谋面,不知哪里冒犯?”

那紫棠面老者又哈哈大笑:“柳老英雄太过谦了!俺们是诚心领教,彼此印证,并没安什么坏心眼、毒心肠!俺们是久仰丁门太极武功超卓,三绝技名震武林,只料不到贵派掌门竟是虚有其表!因此不能不再请教柳老英雄!”

江湖试技,武林印证,原是平常的事,只是这些人来得太兀然,根本不讲江湖礼节,而且事关师门荣辱,柳剑吟明知劲敌当前,也不能不卖一手了。于是他朗声问道:“既然二位一定要赐教,那么柳某只好奉陪了,不知是哪位先上,还是二位一齐上?”

那鹰眼紫面的老者斜睨了柳剑吟一眼,哈哈笑道:“柳老拳师也忒小看人了,俺们兄弟不材,但三招两式谅还招架得住。”

那两位老者正是百爪神鹰独孤一行和云中奇。娄无畏没有料错,伸手较量丁剑鸣,凭一双肉掌破丁门三绝技的正是独孤一行。他们这次来到热河,目的还并不是在乎较量丁剑鸣,而是想和关内武林人士联络。他们对柳剑吟仰慕己久,但不知道柳剑吟是否和丁剑鸣一路,沾上了官府的边,因此才伸手试招,一来是基于好奇,想试试柳剑吟的功夫;另一方面则是想借比试来探探他的态度,如果志趣相同,便可透过他和关内武林联络。

既然柳剑吟答应试招,独孤一行便想先上,但却给云中奇抢先,云中奇说:“大哥,你请留在后头,待小弟先试,如果落败,你再来接阵不迟。”云中奇说完,未待独孤一行答话,便已一跃来到了柳剑吟面前。

云中奇双拳一抱,向柳剑吟打个招呼道:“柳老英雄,俺们抱着领教之心,互相印证,点到为止,谁胜谁败,都只落个哈哈,无须介意!”柳剑吟也急抱拳答礼道,“柳某承两位看得起,愿来赐教,那自然只是朋友切磋,不是舍生拼死。点到为止,胜败不论!‘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彼此都是武林中人,哪里不交个朋友。好,朋友!请先发招吧!”

云中奇略一凝神,猛的从蓝布大褂下,解出一条束身围腰,迎风一展,哗啦啦的直抖开来,竟是一件奇形怪状的软兵器——蛟筋虬龙鞭,是将东北独有的刀剑不断的山藤,缠上蛟筋练成,是软中带硬的家伙,专缠刀剑,可当鞭用,也可当棒使,端的厉害非常。他把兵器一解,笑吟吟的对柳老拳师道:“久闻太极十三剑,剑剑精绝!我不自量力,先请柳老英雄在剑法上指教一、二!”

原来云中奇不大精于掌法,而且刚才见到柳剑吟只一照面,就把独孤一行的两个徒弟打倒,身法快到难以形容,情知他的太极掌已到炉火纯青的火候。因此自忖若是对掌一定吃亏,不如和柳剑吟比试兵器!他虽知柳剑吟的太极剑也是武林绝技,但恃着自己的兵器专克刀剑,而且自己在这条兵器上,也浸淫了几十年,自信纵不能取胜,也不至落败。

可是柳剑吟却也怪,他看云中奇哗啦啦的抖出那条蛟筋虬龙鞭,只看了一眼,毫不惊奇!直到云中奇再度催他亮剑发招时,他竟微微的一笑道:“俺几十年没有舞刀弄剑了,招数都已生疏了,我就凭一双肉掌和老师傅玩玩吧!我这老骨头不禁打,可请你让一点呵。请!”

云中奇不禁暗暗生气,他把软鞭一收,大声问道:“柳老英雄,怎的如此瞧不起人?”

柳剑吟先不答话,却微微一笑,谦虚道,“岂敢,岂敢!俺怎敢瞧不起高贤?只是各人有各人合手的兵器,老兄是这条鞭,小弟却是这双掌。而且俺师弟,丁家太极门的掌门人也是给列位肉掌较短的,俺也要在掌法上讨教、讨教!”

云中奇微微一震,原来柳老拳师是在较劲了。他的师弟亮着兵器给人空手打败,他也要照样的找过场,圆面子。按江湖的规矩,这可不能怪他,他太极门的人曾这样落败,也必定要这样取胜,才能换回师门令誉。如果说他看不起自己,那却是自己的人先看不起他的师弟,这可是没得说的!不过吗,云中奇却心想,和他师弟过不去的是独孤一行,而现在柳剑吟却要同样的给他过不去,这岂不是“黄狗得食,白狗当灾”?

但云中奇也是成名的老英雄,他不能后退,也不想收鞭对掌,其实,他心里也着实不信柳剑吟能凭这双肉掌来对付他的独门兵器。他伸手一抖,哗啦啦的又把那条蛟筋虬龙鞭抖得笔直,口里说道:“既然如此,柳老英雄,请恕俺放肆了!”

柳剑吟仍不动容,懒懒散散的随便立了个门户。事实上,他正在抱元守一,凝神待敌!

云中奇不敢怠慢,倏地疾如飘风,抖起虬龙鞭,竟用“神龙入海”之势,径向柳剑吟上三路打来。他快柳剑吟也快,虬龙鞭未到,他已是双肩一晃,右脚向外一探,身子旋风似的,随着鞭梢直转出去,那鞭离他几寸,竟没有打着!云中奇一鞭不中,急使出“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刷!刷!刷!风声呼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如旋风一样,猛扫过来!柳剑吟见他来势甚疾,不便硬接硬架,急急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刷地凭空跳起两丈多高,在云中奇身后一落,右掌霍地便朝云中奇背后劈下。

云中奇除了蛟龙绝技之外,还精于辨风听暗器,即使背后有人用暗器打来,他也能趋避,何况柳剑吟的掌风凌厉,他不用回头,已知对方从何处打到,他一鞭打空时,早已留神背后,掌风袭来,他已辨出柳剑吟立身之处,霍地用个“怪蟒翻身”,连人带鞭急旋回来,便朝着柳剑吟处猛扫过去!

迅如骇电,间不容发,此时不论柳剑吟后退或斜避,都会让对手趁势进击。由于云中奇的鞭长,自己近不了身,眼看就只有一直耗下去,弄到力竭神疲了。然而柳剑吟艺高胆大,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不容发之际,疾一塌身,“大弯腰,斜插柳”,那条虬龙鞭便恰恰从他背上滴溜溜的卷过。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云中奇软鞭还未及收回之际,柳剑吟已俯身直进,掌背微托鞭身,掌锋斜劈进去,如狂风,似骇浪,展开了一派进手的招数,向云中奇袭过去!

但云中奇也非易与,这条虬龙鞭尤其使得得心应手,虎虎生风。他略一退后,复又向前,展开九九八十一路虬龙鞭法,盘、打、钩、转、推、压、圈、劈,一招一式,稳如沉雷,疾如骇电。云中奇紧紧封闭住门户,不让柳剑吟欺身进来,复仗兵器利便,半守半攻,寻瑕抵隙,鞭影翻飞,随着柳剑吟的身形漫舞!

如此沙惊石走,尘土飞扬!两人苦战几十回合,竟不分胜负!尽管云中奇鞭法精奇,可是却打不着柳剑吟;而柳剑吟掌法虽然厉害,也欺不进身去。两人心中都暗暗吃惊,暗暗叫苦。云中奇是既惭愧,又惊骇!凭他几十年浸淫这虬龙鞭,竟然被柳剑吟双掌敌住,非但讨不了半点好处,而且还觉着柳剑吟掌风凌厉,掌风劈面,好几次都被迫得抽身退步!而柳剑吟也暗暗惊异,自己几十年空手入白刃的太极掌绝技,竟然夺不了敌人的兵器,欺不进身去;而且还几次碰着险招,差点给对方的软鞭圈住,如果稍有疏忽,一生威名,还真难保住。他心想,怪不得自己的师弟会吃了大亏,因为单凭眼前这个老者的功夫,已在自己师弟之上,何况还有一个紫面鹰眼的老者在旁,看来那个老者的功夫,还在对手之上。

两人又斗了二、三十回合,柳剑吟蓦地掌法一变,只以右掌迎敌,左手却骈指如戟,在鞭影飞舞之中,找寻云中奇的穴道。他竟把一双肉掌当成了兵器使用:右掌劈、按、擒、拿,竟如伸出一枝五行剑;左手如同捻着一枝点穴镢!他这一双掌,就如同两种不同的兵器,云中奇竟渐渐有点相形见绌了!

虽然如此,但他的鞭法仍然没有破绽!柳剑吟在迫切之间,竟无从取胜。平心而论,两人的技艺,虽是柳剑吟稍胜一筹,但云中奇仗着有兵器,柳剑吟不免吃亏。他不能这样和云中奇耗下去,因为那独孤一行,正鹰眸炯炯,全神贯注这边的打斗,留意着柳剑吟的身形手法。

柳剑吟心中暗忖,若不用险招求胜,耗下去实在不上算!于是突地趁云中奇一鞭向自己上三路扫来之际,猛地把身子一扭,避过鞭锋,一俯身,“十字摆莲”,人未到,腿先到,直踢云中奇的下盘!只见柳剑吟右足飞出,左足轻点地面,上身又是斜俯,在拳法中是冒险进招,十分危险!云中奇见柳剑吟竟不守太极门稳健作风,这一躁进,不败何待?不禁暗喜,于是便轻轻“移宫换步”,向左一转,闪开柳剑吟的右脚。如此一来,两人变成背对背的形势。云中奇头也不回,仗着自己辨风认敌的功夫,虬龙鞭猛地向背后一卷,从右肩上翻转过去扫柳剑吟的下盘,这一鞭相距既近,劲足势捷。云中奇满心以为这一鞭,一定能把柳剑吟撂在地上!

谁知形势大出云中奇意外!柳剑吟冒险进招时,早已防到有这一着,云中奇一鞭打来时,他身形微动,早已向左一侧身,让过鞭头,竟用“小天星”掌力,右掌一压鞭身,倏一转身,直进中宫,疾风似的欺到云中奇身前,左手骈指如戟,照云中奇的灵台穴点来!

云中奇呵呀一声,急急往后撤身!谁知他退得快,柳剑吟进得更快,如影随形,双指已点中云中奇的穴道!

可是云中奇到底是成名的老英雄,他这一招虽输了,可是,柳剑吟也没有得手,云中奇竟然在危急之时,突地吞胸吸腹,肌肉凭空凹进了一寸多,柳剑吟双指沾着的竟然是软绵绵的蓝布衣裳,而非穴道。就在这时,云中奇霍地一塌身,直往后窜出一丈开外,鞭未撒手,面不红,气不喘,身形步法丝毫不乱!

柳剑吟眼看得手,却又被对手脱开,心中正自十分可惜,若再交手,不知又要缠斗至几时!不禁暗暗着急。不料此时,云中奇竟突地把鞭一收,双掌一拱,朗然发话道:“柳老英雄,招数精奇,俺认输了!”

柳剑吟一愣,但随即镇定答礼道:“承让!承让!老兄武功超卓,柳某端的佩服!”他这可不是客气,是真的打心里佩服云中奇的爽直风度。按说云中奇并没有被点中,还不算落败,可是双方先前已约定点到为止,胜败不论。他虽未算是落败,可是却输了一招。因此他不待柳剑吟出口,自己就先爽爽快快地认了!

云中奇这边一认了输,那边独孤一行已笑吟吟的缓步而出,直冲着柳剑吟道:“柳老英雄的掌法精奇,不愧是太极门的真传,武林中的绝技!但柳老英雄刚才还好似未尽所长,俺不自量,也要请教请教太极门拳法。”他一伸双掌,也要空手来斗斗柳剑吟。

原来独孤一行脱胎自鹰爪门,他那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手法,平生未逢敌手。他刚才全神贯注地默看柳剑吟的掌法,自忖虽然招数精奇,但也不见得高出自己,而且论闪展腾挪,自己的擒拿手法,大可以克得他住。因此才会有恃无恐,一出口就在恭维之中,微带讥诮。

柳剑吟一听这老者不仅口气大,而且还对太极掌暗存轻视,不禁心中暗气:“既然老师傅一定要赐教,柳某怎敢不陪!但江湖朋友,就一句是一句,朋友,热河那档子事,你老兄是否愿作一交代?别只叫柳某奉陪你们半夜,却连一句真话也讨不到!”

柳剑鸣这可是直挑明帘,放下面子要实行江湖上较技赌镖那一套了。但独孤一行却并不接他的话,一抱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独孤一行笑说:“贵师弟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王公巨贾,俺这山野匹夫何缘得见?就是见了也不敢招惹他!柳老英雄,别扯上你那位宝贝师弟了,如此良夜,扯上他不怕败了清兴么?来!来!俺们还是彼此印证、印证,消遣、消遣!”

柳剑吟一听,心想这中间果然是有很深的误会在。他急忙抗声辩道:“这些事情的是是非非,一时也难说个清楚。老英雄如因此事责难,柳某愿带敝弟前来谢罪,要他亲向老英雄解释;俺师兄弟可不是那号子人。俺此次远来,实非想讨回什么捞什子贡物,正是要找朋友们剖心谈谈,肝胆相见!”柳剑吟因拙于言词,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激昂慷慨地挤出这么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他既没有说明师弟怎的会沾上了官府的边,也没有谈自己的抱负志趣,只凭这几句话,独孤一行怎能了解?可是透过繁枝密叶的星月微光,他也看出了柳剑吟的诚恳真诚。

独孤一行因而悚然动容,觉得柳剑吟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可是他还不能在立谈之下,便对柳剑吟披肝沥胆。他心中一转,打定了主意,向云中奇打了个暗号,叫道:“你们有事,可以先走,让俺在这里陪柳老英雄玩玩,也省得人多了叫柳老英雄不放心!”

柳剑吟见云中奇等撤走,而面前的敌手正双臂箕张,鹰眸炯炯生光,似欲扑击,不禁含怒冷笑:“朋友,既然一定要赐教,那柳某也只好奉陪了。”

话未说完,独孤一行已刷地一窜,快似飘风,双臂箕张,向外一展,“苍鹰展翅”,又蓦地一压,便要擒拿柳剑吟的双腕。柳剑吟步法轻灵,悠然转身,往左一避,便疾用太极拳“斜挂单鞭”一式,猛切独孤一行的脉门,这一招疾如星火,以毒攻毒,好不厉害。独孤一行竟不退后,也不救招,突地一拳化为“横身打虎”,向柳剑吟的肋下撞去,这一变式,在硬攻之中,却又含有化势,柳剑吟的掌,竟差半寸切不着他的脉门,而从他的小臂斜斜划过,然他的拳也已疾如流星般打来。

柳剑吟见一掌切空,敌拳反击过来,忙分左脚,往旁一个滑步,直滑出六、七尺外,猛地一个大翻身,刷地再扑过来,“七星掌”往左便直挑敌人右肘。独孤一行骤然将手一缩,柳剑吟不容敌招再变,身形左俯,把左手当五行剑用,指尖直抵左额,右腕倏翻,“金龙戏水”,电掣般的猛削独孤一行右膝。这两招是柳剑吟的绝技,他看准独孤一行躲不了!

哪知独孤一行,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他大喝一声“好快!”便腾身踊起,斜身下落,如饥鹰扑地,又猛的扑到柳剑吟身后。

柳剑吟急忙转身应敌,只见独孤一行双掌翻翻滚滚,使出了迅疾异常的招数,进如猿猴窜枝,退若龙蛇疾走,起如鹰隼飞天,落如猛虎扑地,进攻退守,盘旋如风,起落变化,倏忽如电!这身法掌法施展开来,四面八方,只见独孤一行之身影在转,柳剑吟不禁大惊,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独孤一行外号“百爪神鹰”,独创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合内外家为一,迅如飘风,又善扑击,如鸷鹰而有百爪,厉害非常!柳剑吟和他对攻,竟然渐渐相形见绌了!

柳剑吟原想以凌厉攻势速战速决,以挫敌人的凶锋。谁知独孤一行身法展开,真如神鹰盘旋,龙蛇疾走,身法之快,竟在自己之上!江湖上竟有如此人物,柳剑吟也不禁大为震惊。

但柳剑吟阅历甚多,惯经风浪,对拆了几十招之后,已猛省起如此对攻,殊非办法。掌经要诀,是“避敌之强,攻敌之弱”,他已看出独孤一行的擒拿手法完全是以攻代守,和太极拳的以柔克刚相反,而且独孤一行善用“小天星”掌力,不畏太极掌的粘劲,因此自己不应对他所长,和他对攻,而是应仗着自己几十年的内家功夫,以悠长的气力和他对耗!

柳剑吟既看破敌招,马上掌法大变,他竟一味兀立如山,坚守不动。任对手如飞鹰、如猛虎,他也决不移身进扑,即使对手诱招退走,他也决不追赶。他紧守着“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的太极门要诀,见式破式,见招破招!任独孤一行从四面八方扑来,他都随手化解!

这一对掌,真是武林罕见,一攻一守,全都到了炉火纯青之境!独孤一行将一身绝技全展开来,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中,又杂以独创的“飞鹰回旋剑法”,以剑法化为掌法,又以掌法当为剑法,只见搂、打、挡、封、踢、弹、扫、挂、擫、按、黏、印,一招一式全是迅疾异常,变化不测;然而柳剑吟更是在狂风骇浪之中,兀立的石山,他太极掌的掤、履、挤、按、采、挒、肘、靠八种内劲,竟然似是全身每个环节,都具功夫。顺势破势,借力打力,纵使独孤一行身法迅疾,应招机灵,还是有好几次过于躁进,几乎被柳剑吟撂倒!因而使得独孤一行也不禁大吃一惊,吸了一口凉气!心想着这老儿果然名不虚传!和他师弟大有分别。

这一来,独孤一行虽仍是强攻,但已不敢躁进;而柳剑吟也不敢进扑,只是坚守耗敌。两人这一攻一守,吞、吐、封、闭、挡、打、缠、拿,旗鼓相当,谁也得不了好处!直斗得天旋地转,拆了二百余招,彼此还是无瑕可击。

独孤一行见对掌无法取胜,猛地一起身,伸掌一探,在腰围之处,掣出了一口金光闪闪的软剑。这剑是黑龙江的白金合成炼成,真是百炼精钢可化为绕指柔,用时只要一抖开,便是吹毛立断的利剑,不用时一卷便可以当做腰带用。他一抖剑,又朗声地说道:“这样对招,打到天明,也难分胜败,实在乏味得很,没意思。我还是在剑法上再领教你那剑剑精绝的太极十三剑,和你剑影飞镖的绝技吧!”他是想仗着自己独创的飞鹰回旋剑法,再试柳剑吟的功夫,领教太极门三绝技中的其他两绝!

柳剑吟固辞不获,也只得亮出剑来,他已见识了独孤一行武林罕见的本领,自是不敢再大意,和他空手对招了。

两人对面抱剑一立,柳剑吟一声“请”字,只见独孤一行疾如飘风,身形转换,方位立变,他竟如惊鸿掠燕似的,绕到柳剑吟背后,刷的一剑,就朝柳剑吟后心搠来。柳剑吟微微一闪,一个“搂膝拗步”,反圈到独孤身后,寒光一闪,“玉女穿针”,反客为主,直朝独孤肩后的“风府穴”刺来。独孤一剑搠空,剑招倏变,“龙形飞步”,直如鹰隼穿林,巨鸟掠波,竟从柳剑吟右侧窜出,身随剑走,剑随身转,猛地“翻身献剑”,又朝柳剑吟的面前剁到。柳剑吟急忙脚尖点地,掠出两、三丈外,而独孤一行已如影随形,跟踪直上,运剑如风,“猿猴进果”、“仙人指路”、“猛鸡啄粟”,一连几手辣招,如暴风骤雨袭来!

柳剑吟早在对掌时,便已看出对手强弱所在,也不再去与他对攻,只是凝身仗剑,展开太极十三剑的精奇招数:黏、连、劈、闪、扑、抹、撩、刺,以静制动。表面上看他软绵绵的毫不着力,柔如柳絮,其实却快若飞鸿,招招都藏着无穷变化!

黑林中,两人斗到酣处,只听得飒飒连声,与风声相应;精光冷电,盖过星月微光。剑光闪闪,缤纷飞舞,盘旋进退,起落变化,不可捉摸。拆了一百多招,还是难分难解。

柳剑吟心想,这样打不知何时方了?因而突一拧身,卖一个破绽,竟倒背身,如巨鸟般倒翻出独孤一行剑光笼罩之外。独孤一行喝道:“朋友,别走!接招!”刷地一窜,已到柳剑吟身后,剑尖堪堪刺到!

柳剑吟拿捏时候,听风辨器,容他剑尖将到未到之际,猛地“怪蟒翻身”,电掣般的直转过来,“金鹏展翅”,用足力量骤的往独孤一行的剑身砸,同时左掌也疾如飘风,用足“小天星”掌力内劲,向独孤一行的胸膛印下。

这两招疾如星火,饶是独孤一行也闪避不了。只见当的一声,两剑相交,迸出了点点火花!同时独孤一行也同样用足“小天星”掌力内劲,以掌对掌,急抵对手,两掌骤然相接,只听得砰然巨响,两人都同时都摔出两、三丈开外,敢情都摔得不轻!

两人一扑即起,重凝浩气,目闪精光,心里同感惭愧!这番是柳剑吟存心与独孤一行较劲,彼此用足内劲,哪知双方功力悉敌,才一齐摔倒,谁也没有受伤。

独孤一行又喝道:“朋友,再接这个!”黑夜之中,几粒铁莲子直分三路打到,一取期门穴,一取风府穴,一取窍阴穴。柳剑吟身形转,剑翻飞,三粒铁莲子避开两粒,打落一粒,全没被碰着。

柳剑吟就在挥剑闪身,挡避暗器之际,竟同时使出“剑影飞镖”的绝技,左手将十二只钱镖同时握在掌心,在剑光闪闪中,猛的抖手打去,嗤!嗤!嗤!赛似流星乱舞,惊雹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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