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善善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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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陛下从殷川北部赶回已是半月之后。

在得知阿娘的死讯时,陛下一夜白头。

他不敢去看阿娘的尸首,好像这样阿娘就还活着一样,他发泄似的杀了许多人,太医,侍女,内侍们的血染红了皇城的夕阳。

人人都说,殷川的帝王已经疯了。

他的确是疯了。

不然也不会寻来那么多与阿娘相貌相似的女子,又在意识到那些女子不是阿娘时,生生剥下她们的脸皮。

而后,帝王走上宫道,开始屠戮四处奔逃的宫人。

这些人都曾贬过阿爹是奸臣佞贼,唾过阿娘人尽可夫。

你瞧,报应循环。

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残阳中,帝王的声音痛苦又癫狂,如同鬼魅。

「孤已经求回了灵药,为何玉娘不出来见孤!」

「是宋宁要带走孤的玉娘,你们都是宋宁的人!」

「……」

我平静的步上城墙,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求饶与惨叫,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

我的淮知啊,公道是这世间最廉价的东西。

血债就该用血来还。

「阿姊,别看了。」

蓦然,眼前地狱般的惨象被遮掩,我促然转身,腰间多了一只手,将我带入怀中。

殷少忧似是刚从演武场回来,额上沁着微薄的汗珠。

他的手紧紧箍着我,如烙铁一般。

我没有抗拒,甚至主动迎上他痴迷的目光,在他怀里温声说话。

「少忧,过了今晚,你就是殷川的王。」

陛下忘了,我才是这世上最像阿娘的人。

而我手里握着的,是能置他于死地的利刃。

明月初升。

我在放飞阿娘的那只风筝后迈入青梧宫,大门未关,殿内无人侍奉,烛火昏暗,传来难以抑制的呜咽,似疯似魔。

不出所料,今日是阿娘的生辰,陛下一定会来。

阿娘的死无疑带走了帝王所有的生机。

他靠在棺边,满头白发,赤足散衣,如同濒死的老者,全然没了往日凌驾万人之上的威仪。

看到我推门而入,他酿跄着朝我走来。

混浊的眼里闪过重获至宝般的欣喜。

「玉娘…你回来了,孤就知道孤的玉娘永远都不会离开孤……」

明明他的玉娘就躺在他身后,已经慢慢腐烂。

可他这时的精神已经恍惚了,他将我认作了阿娘,局促的想遮住满身血污。

「对不起玉娘,孤再也不杀人了,你别生孤的气…孤…孤也不杀宋宁了。」

「可是孤真的怕,孤怕你是真的爱宋宁…孤怕你不要孤……」

真是个疯子啊。

我漠然开了口:「陛下,我是戮宁。」

「不过现在,陛下该叫我意善,宋意善。」

陛下的身子僵住了,似是恢复了几分神智,一个「宋」字让他的面容骤然扭曲,在惨白的月亮下形同恶鬼。

我站在原地,几乎要笑出声来。

「陛下忘了吗?宋宁早就已经死了,午夜梦回,陛下没有见过冤魂索命吗?」

他额上青筋暴起,丑相毕露:「闭嘴!是那宋宁该死!」

「孤的生母身份低贱,孤自幼受人唾弃,食不果腹,玉娘便偷偷翻墙给孤送吃食,那么高的墙,玉娘摔下来磕的头破血流,却还是对着孤笑,那时孤便发誓,要同玉娘生生世世在一起。」

「可是宋宁抢走了孤的玉娘,孤去接玉娘回来,看到的是你们一家和美团圆,我的玉娘为宋宁燃烛补衣,宫苑凄冷,孤怎能不恨!」

我抬眸,眼神一片冰冷。

「凭什么你们那可笑的情爱要我宋氏全族的命作陪?」

「我阿爹一心为民,却因这样荒唐蹩脚的理由受刑惨死,你根本不配为王,我阿娘救你护你,你却杀他夫君,囚她一生,你更不配说爱她!」

「闭嘴!孤才是玉娘的夫君,玉娘心里也只有孤!」他几乎是在嘶吼。

「若不是玉娘苦苦哀求,孤早就杀了你这孽种!」。

阿娘棺椁前,他依旧没有任何悔恨之心。

我看着他满眼戾气,提剑朝我走来。

可我丝毫不觉的害怕,因为他马上就要去地府向阿爹赔罪,向我宋氏族人赔罪。

他不知道的是,他与阿娘纵情声色,不问朝政的每一日,都是殷少忧拉拢朝臣,暗中养兵买马,培养黑甲卫的助力。

若世道不公,我便走自己的道。

从寒苑带走殷少忧那一刻开始,他就是我复仇路上的一步棋。

我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做为赌注的就是这副躯壳。

我赌他恨帝王薄情,间接害死了他娘亲。

赌他藏在平静面孔后的野心。

也赌他会爱我,心甘情愿为我所用。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比剑刃更先落下的是破风而来的箭矢。

眼前面目狰狞的帝王被一箭穿胸。

长剑坠地,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皇城上空铺天盖地的厮杀声。

乌云遮月如风雨欲来。

殷少忧便是在这时踹门而入,他一身甲胄,束发金冠,牢牢将我护在身后,俨然褪去了往日稚嫩的模样。

他手中的剑直指帝王命脉:「父皇,这天下该易主了!」

突如其来的惊变令帝王失色,他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因疼痛而弯曲的手颤抖不止。

「你敢弑父!」

「金吾卫……孤的金吾卫呢?!」

自是片甲不留,肝髓流野啊!

我不禁莞尔,从殷少忧怀中离开,而后,慢慢俯下身握住那支没入帝王胸口的箭矢,箭上黑甲卫的标志犹为醒目。

我说:「陛下,你没有机会同阿娘在一起了。」

「我会将阿爹与阿娘葬在一处,至于你,九泉之下,我宋氏族人定会再杀你一回!」

话落,我看到他血红的眼里慢慢充斥了,和阿爹临死时一样痛苦的神色。

然后,我平静的摁下了手中箭矢。

有血溅到我脸上,腥臭无比。

此刻,那个人人畏惧的王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成王败寇,死局已定。

他咒骂着,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听不见。

我看着他的血几乎流尽,却还是撑着一口气爬向阿娘的棺椁,血渍在身下拖出一条红痕,最后,他的脸栽进血泊里,在离阿娘几尺之遥的灵台前彻底没了生息。

数十年夜不能寐的恨意终于在这一刻终结,我站起身,明明是笑着的,可眼泪却一滴一滴淌进手心里。

阿爹,你瞧。

善善终于手刃仇人了!

殿外忽而雷声轰鸣,天降大雨,掩住半数兵刃与哀嚎。

殷少忧拥住我瘫软的身体走出去,夜色中,他的眸冷得可怕:「传孤王旨意,凡不臣于孤者,杀无赦!」

这天夜里发生了很多事,殷川六皇子弑父夺位,以雷霆手段肃杀异已,太子怯懦,为保妻儿性命,愿自囚东宫,俯首称臣。

黑甲卫屠尽不臣者,江山一夕易主。

皇宫内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一如数年前那个绝望可怖的冬日。

10

那日,殷少忧着人送我回去。

我酿酿跄跄的往朝阳殿走,彼时,我已经辩不清时辰,只记得雨越下越大,却洗不尽皇城的血。

原来大仇得报的滋味也并不痛快。

是啊,怎么会痛快呢?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爹会是万民敬仰的好官,阿娘贤惠良善,而我本该不谙世事,有爹娘疼爱,美满一生。

可是都成了大梦一场。

雨水混着眼泪滴落下来,视线模糊,我却也看见了那只落回地面,被雨水浸泡残破的风筝,它终究还是和我一样,飞不出皇城,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我颤抖的拾起那只风筝,而后推开身侧护卫,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跑去,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身体脱力跌倒在宫门口。

太脏了。

孤城紧闭。

望不见一丝光亮。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灌进雷声中,无边绝望。

「开门啊,善善想回家……」

清醒过来却是苦涩,残破的风筝又怎么越得过这座高墙呢?

我倒了下去。

再睁眼时,已经回了朝阳殿。

那之后我病了好几日,期间,先帝暴行引举国愤然,殷少忧顺理成章继承正统。

或者说,他生来就该是王。

不出三日,朝野上下再无弑父异声,史书上只写先帝因疾暴毙,太子无能,六子少忧继位。

皇城焕然一新,就好像那场血腥的宫变只是一场噩梦。

他不仅下令彻查当年宋氏谋逆一案,还将阿爹阿娘合葬,为阿爹修庙立祠,他所做的一切,无不是在向天下人证明阿爹的清白。

我忽而想起薛淮知来,想起他所追寻求的公道,到头来抵不过帝王的寥寥数语。

夜里,殷少忧来看我。

我们像从前一般同榻而眠,只是这一次没了层层束缚,他可以大张旗鼓的入朝阳殿。

殷少忧毫不避讳宫人内侍,大胆的吻着我的耳尖,他说:「阿姊,大臣们都说孤该迎娶后妃,为殷川绵延子嗣,可是孤只想跟阿姊在一起,若要有孩子,也该是孤和阿姊的孩子。」

他不是在同我商量,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不容我拒绝的神情。

他抱紧了我:「阿姊做孤的皇后吧。」

我垂下眼眸,嘴唇嗫嚅许久,说:「我是你名义上的阿姊,陛下不怕口诛笔伐吗?」

他笑起来,眼神那般天真纯良。

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恶寒:「孤是天子,谁敢有异议孤便杀了谁。」

没有人教过殷少忧什么是情爱,他在宫里长大,骨子里流的血就是杀戮和占有。

罢了。

我宋意善,早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了,从我决定以身饲狼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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