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依带着战利品,偷偷逃回了鸾倾殿,据说,穆哥哥今日大醉,竟耽误了读书的时辰,在房间内昏睡,如有神助,她轻巧地绕过了苏穆的房间,回闺房去了。
一屋子的侍女焦心等待,被她统统轰了出去,没几时便是自己十六岁的诞辰了,她走到铜镜前,坐定了,第一次细细地望向镜中人。
烛火荧荧,反射在铜镜中,有种妖异的光芒。她扮鬼脸一般,轻挑眉眼,低头浅笑,是个美人吧?她憨傻地笑了。
窗外,一轮大得怕人的圆月,月光漫进来,凉凉地爬上她的肌肤,她有点冷,淡然下去,再看向镜中,惊鸿一瞥,不可方物。她第一次重新认识了自己,有点惊心。
月光照耀着她,薄衫轻挂在身上,没来由的掉地了,懒得去捡拾,赤裸的后背上,忽地有暗红色,小虫般的活物,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下,蠕蠕流动,点墨似的聚成了一团——一束桃花缓缓成了形,盛开在肩头。
飞尘自别了荆南依后回到自己所居的棺材铺,从棺中取出一面镜子,打开之后用袖子仔细擦拭,口中念念有词,那蒙尘灰暗的镜面随着咒语一点点变得清晰,映出了睡梦中的荆南依的影子。
夜半时分小布偶从她手中挣出,爬上她肩膀,撩开她身上的羽毛被。窗外一缕月光正好照在她肩上,一束桃花从她的肌肤缓缓淡入,盛开在肩头,宛如胎记一般。
惊得他险些失手摔碎了镜子。
桃花印!
鸾凤之相……这么多年过去了,鸾倾城又出了桃花印女子……
百年来,悠然河南北的苍茫大地上,各大家族口耳相传。“桃之夭夭,宜室宜家,灼灼其华,霍乱天下!”有桃花印的女人便是鸾凤,得鸾凤之女者,可成帝王之势。这预言笼罩荆南世家的子孙,镌刻在他们的骨血里,是福祉,又像是个逃不脱的诅咒。
当年荆南梦鬼魅般的故事又掉转方向,翻身转回了。她定是个喊冤成怨的孤魂,死在那样月明的夜里,兜兜转转,不肯罢休,又在这样的月色下,寻了自己的血脉,借尸还魂,活过来,活过来……
飞尘呆然而笑,老天开眼,让他这个登徒子,先睹为快,看到这世人皆期待的,梦寐的,记恨的,却可逆转乾坤的女子,养眼沁心。
他忽而想起自己棺材铺中,封在箱里主人的宝贝——“羽毛静白雪,美人落凤舞。”
飞尘转了主意,他要一个活物,玩弄于掌心,伴他一生,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独一份,再多的女儿面皮也比她不上。
“我的小美人,我要让你穿上这件羽霓裳,做我飞尘一人的小凤凰。”
飞尘闪身,隐匿在夜色中。
趁着酒意,荆南苏穆沉沉而睡,昏天黑地暗无天日,又梦见了姑姑。这一次倒古怪,没有漫天乌鸦,家国、私恨、复兴……繁梦阁鸟语花香,姑姑还在那里,更衣沐浴,香气撩人地陪他博弈棋局,回到了童真的年月里。
清晨,他醉酒从床上坐起,头疼欲裂。
辰星站在一侧,等待少有失态的主子,除了这一次。“您醉得不省人事呢。”
“有失风仪。”苏穆叹了一声,想起了祸首叶蘭。
瘦瘦小小的一只,酒量倒是惊人,功夫也算上乘。
辰星不平,“属下认为,那家伙当不了盾牌。他的那一番忤逆言辞,实为大不敬,要不是您拦着,我真该教训教训他,怎能那般诟病君上。”
苏穆回想叶蘭痛斥自己的模样,眼神清朗,傲立不惧,如刚出巢振翅的小鹰。
他微微一笑,“我反而觉得,他直言不讳,率真可爱,颇有一番魏晋风骨。依依寿诞来表演,你去迎迎他们吧。”
一大早,叶蘭便晨起收拾家伙事儿,乐器,把式,道具,戏服……统统装进大箱子中,命手下人抬着。一行人跟着辰星浩浩汤汤,从城西的大杂院出来,奔向鸾倾殿。
一抬头,蓝墙素瓦,高屋深院,门庭照壁上描着一只凌空的凤凰鸟,荆南世家的印记。
众人慌了神。
瘦猴瘪猴二人面面相觑,瘪猴结结巴巴地问,“老…老大,不对劲啊,这不是荆南世家的官邸吗?难道,难道砸场子的那小子是荆南世家的人?”
瘦猴顿时怕了,忧心忡忡地附和:“那天,叶子爷好生把他训斥了一番,万一他在掌权人耳边吹吹风,咱们的小命不保啊?”
叶蘭怅然地有点失望。那一场醉酒在顷刻醒过来,趁着酒意,他像是个梦中人,气定神闲的眉宇,桀骜轻挑的嘴角,都在那日的醉香中柔和起来,她竟有点恋恋不舍……酒醒了,他不过是个权贵的爪牙……
她此刻的敌人!本想逃开,却避之不过。
“管不得这么多了,无论那家伙是谁,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真有什么触犯,我担着,你们不许给我添乱。”随后一行几人在辰星的引领下大步入殿。
大殿之内,张灯结彩,花团锦簇,连青蓝的帷幔轻纱都换作了红红粉粉,一改鸾倾殿素雅的风度。苏穆知晓荆南依的性情,她爱这一点喜气盈盈的热闹。
苏穆陪着荆南依坐在席间,频频饮酒。
殿内舞姬一曲方罢,含露举着一方锦盒走上前来,向着苏穆荆南依盈盈一拜,含笑道:“恭贺小郡主二八诞辰,愿小郡主芳华永驻。含露不才,为小郡主寻求寿诞贺礼,说来机巧,前几日在一家店铺见到此物,含露见识浅薄,却知晓这衣衫是以天鹅鸿鹄羽为材料制成的羽霓裳,相传,共有两件。含露以重金买下,送予小郡主。”
荆南依兴致勃勃地探身过来,连声催她:“打开看看。”含露亲自取出,雪白羽翼静静地蜷在那儿,一如盒中潜睡着一窝白鹭鸟。抖开披在荆南依身上。一席白羽,轻盈若雪,从她的周身漫出来,她转了一圈,四周的帷幔,萤火,连殿宇都如同失去了重量,悬浮在空中,随着她,飘飘荡荡起来……
灿如春华,皎若秋月。
荆南依欢喜不已,跑到苏穆面前左顾右盼让他看:“穆哥哥,美么?”
苏穆脸上的笑在看清那件纯白霓裳时有一瞬的凝固,含露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苏穆君,怎么了?”
苏穆笑了笑,“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他望着出落成美人的小妹。有点认不出来,只觉光阴似箭。
荆南依得意,又转了几圈,疏疏落落的羽毛旋成一片。
苏穆脸上的笑一点点淡去,状似随意般开口:“娘子说,此物共有两件,可知,另一件是何颜色,谁人拥有?”
含露摇头:“含露也仅仅听闻而已,并不知晓。苏穆君查问,有何不妥?”
恍惚间,他又看见漫天飞舞着乌鸦,黑压压的群鸟中,有只古怪的大鸟,黑羽环身,杀气腾腾。十五载事,惊如梦!他感到了一股肃杀之气,从自己的心底冒出来,好不了了,他的旧伤,连片刻的欢愉,连依依的寿诞,也抵挡不住。他压了压自己的心事。
“没什么,随便一问。”苏穆略一笑,这样道,随后抬首坐正,望向殿外人来的方向。
叶蘭等人随辰星步入大殿,殿内光线并不逊于室外,因四壁日夜不熄地燃着长明灯,香气旖旎,经久不散。苏穆着玄裳,佩白玉,端坐堂上,与进来的叶蘭四目相触,她蹙眉一怔,他浅浅一笑。
“还不拜见鸾倾城的城主,荆南世家的掌权人,苏穆君。”辰星喝令。
瘦猴指了指苏穆,“你说,你说,那坏家伙啊?”
瘪猴吓得哆哆嗦嗦,跟话道:“坏…家…伙……”
“大胆,胆敢对苏穆君出言不敬。”
扑通,全跪在地上,磕头。
她像是认识他良久,却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叶蘭仍站在堂中,定定望向他,她不要显得卑躬屈膝,她一无所有,唯有这点骨气。陷鸾倾城百姓于不顾的暴虐之君,令乡亲父老苦于禁令的昏庸主子?她痛恨了许久,牙齿都要咬碎了,就在她的面前。跟她从前想象的不太一样,不是纸醉金迷的昏聩老儿,也不是奢侈糜烂的富贵公子。他素净的衣衫和萧肃的气度,令她迷惑。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她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人是掌权人,情愿是另外一个,格外地不快了,甚至没来由地愤怒了。
她咬了咬牙,说服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的心也凉了一截。
瘪猴和瘦猴伸手拽叶蘭,低声低语,劝慰她低头服软,保命要紧。
她抱拳,只行简单的见面礼,“叶蘭拜见苏穆君。”毫无感情,看似是顺从,其实是一种抵抗。
苏穆温柔地续上她的话,他看穿了她。为了表示退让,他如约地称她一声“叶子爷”。
没想,她并不领情,奋勇地反驳着,“名号不过是个代替,与人风骨气度不甚相关。”
苏穆不愠不怒地点了点头,又让着她退了一步。
她的出招落了空,反而显得她没风度。
辰星引她觐见荆南依郡主,荆南依侧首打量叶蘭,见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神色坦然自若,态度落落大方,便问她道:“这么瘦弱,你会表演什么?”
叶蘭环视殿内,目光落在苏穆悬在壁上的宝剑,上前道:“君上的剑可否借小民一用?
众人像是犯了禁忌,面面相觑。荆南依哎呀了一声,替哥哥苏穆先回绝了她:“那你可算找错人了,我穆哥哥的那把宝剑,谁都碰不得。”
苏穆抬眼望向叶蘭,起身,将剑推给她。长剑横空而出,她轻巧转身,顺势接住了。
:“拿去用吧。”
荆南依不由一惊,习武之人向来视剑如生命,哥哥这柄剑别说是辰星,连她都摸不得,今天竟被他这样爽快地出借。荆南依心下暗暗纳罕:“真是稀奇得很!穆哥哥也有天荒破例的时候?看来啊,这世间的事,都是行云流水,说变就变呢!”转侧间瞥见侍立苏穆背后的含露娘子,表情一样惊讶。
叶蘭抽出宝剑,如流水星云,伴着丝竹乐音飞跃而起,挑起灯烛星火,剑光与火光一起流转,翩若惊鸿,且她刺、挑、转、旋,舞剑的每一步都紧扣乐音,激烈时昂扬,凄楚时低回,动作英武有力,绝非街头作戏式的表演。
苏穆目不转睛地看,连酒杯何时已空都不知道,那剑好似有了灵气,与叶蘭配合得天衣无缝,剑因人而锋利,人因剑而华美。有一瞬,他竟然怀疑自己在嫉妒那无生命的死物,能与叶蘭亲密无间地合作这一场剑舞,这个莫名而起的念头让他感到烦躁,这是过去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感受。
含露娘子何等的冰雪聪明,只一眼就看出了这向来不动声色的君主的反常,他追逐舞剑少年的目光含着连他都未必察觉的迷茫。她从未见他用这种目光看过任何女人,包括红颜知己的自己,想至此,含露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出是可怜还是同情。荆南梦的暴毙、荆南世家的衰落、鸾倾城的苟且偷生,让曾还是少年的荆南苏穆从未真正拥有过一天快乐的日子,没有人教过他何谓爱,他的爱被仇恨囚禁在不见天日的深渊。
长大了,他会对人笑,却并非发自内心。他会喝酒,却从来不允许自己喝醉。喜怒哀乐,怒和哀都被他锁于心底,血海深仇不允许他有多余的情绪。
而他看向这萍水相逢的少年时,像是从灵魂深处透出了光,连带着他的眼都熠熠发亮。
她终于明白,他一切细微的改变并非这场剑舞,而是舞剑的这个人。那一刻,通达明慧如含露也不由庆幸,这是个男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不足为惧,哪怕成为传奇。一切也只能到此为止。
丝竹声中。叶蘭抽出宝剑,行云而武,流水而行。起身一跃,灯烛上的萤火都挑到剑刃上来,剑光之上,流火飞转,星星点点。光影之中,是她偶然静谧的脸庞,一瞬间,与平日里的游侠气概分开了,英气地,又有点哀婉。
他望着她,心里轰然一动。
剑舞正值精彩处,忽然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懿沧密探领着一队人马闯进了大殿,银甲红缨,晃动着将大殿围住,带头的两个是懿花涧的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