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辽阔土地以燕之山、悠然河二分,有疏、荆南、御风、陆廉、扶泽等家族各领封地、分布抗礼,皆以燕之山、悠然河之北的皇甫世家马首是瞻。多年之前,一只羽翼华美,通体金色的鸾凤鸟昂首高鸣,在空中盘旋了数圈之后,落在荆南世家的鸾倾城的殿宇之上,鸾凤鸟叫了几叫,忽的跃起,身上羽毛飘落下一根来,沾在鸾倾城的石柱上。石柱上霎时现出一副金字对联,其上写着:鸾凤鸣山,凤凰舞穴。自此之后,凤凰栖于鸾倾城的消息传遍悠然河南北,从此鸾倾城出鸾凤女,鸾凤出,霸业成的消息传遍悠然河南北,引得各方英雄好汉争相竞逐。
沉沉夜色之下,荆南信使策马疾驶于崎岖山路之上,携有刻着“鸾倾城”字样的锦盒疾奔,翻山越岭直入陆廉世家,送信人在门房的引领下快步穿过厅堂,直奔内屋,陆廉世家家主年过四十,生有八撇胡须,正背手焦灼地在屋中来回踱步,状甚不安,见了送信人才面露喜色,大喜过望,亲自将他迎进屋内,送信人含笑奉上锦盒,顺势道:“恭喜陆廉尊主。”
陆廉大笑,赶忙拆开锦盒,小心翼翼地取出盒中荆南梦的玉钗,拿在手上把玩,读出其上所写的两行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送信人欠身,恰到好处地恭维道:“荆南世家终于应了这门婚事。”
陆廉仰天大笑,声若洪钟:“‘鸾凤出,霸业成’,能够娶得凤凰的人,当然就是真龙天子了。荆南梦这个鸾凤女子必能助我陆廉世家兴祖业,旺门楣。哈哈哈,来人,”他朝外喝道,“集结陆廉世家的一众将士,为未来的夫人送上份见面礼。”
送信人辞别陆廉,翻身上马,不是回城,而是选择继续前往下一座池城——扶泽世家。赶到时扶泽掌权人正踞案大嚼,大腕喝酒,大口吃肉,听得信者来访,他粗鲁地将手上的油渍往自己衣服上一抹,一把夺过了锦盒。打开一看,其中放着一个荆南梦的红肚兜,扶泽见状大喜若狂,抓起肚兜捂在脸上,贪恋似地猛嗅,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老子要的女人,哈哈哈……成了……老子也要尝尝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味道了……”他一边嗅着,一边抖开锦囊内的纸条,迅速扫过,“原来我的小心肝想要如此啊……这有何难?哈哈……来人!”他站起身,一脚踹开房门,大吼着消失在门外,“扶泽世家的武士们……”
信使送信毕,回来向荆南梦复命,她嫣然一笑,她原就倾国倾城,这一笑间更是艳色逼人,令人目眩神迷。妙目远眺着天际未明天色,荆南梦喃喃低语道:“就等着他们为我们荆南世家献上这份大礼……”
“姑姑,姑姑,我要见梦姑姑……”
小苏穆如同小兽,横冲在轻纱遮蔽的回廊中,跑了好一会,才入了阁内,被几个侍女一拥,抱住了。
“苏穆小君,梦郡主正在沐浴,你别处玩去。”
小苏穆怒目而视,两只小脚悬空乱蹬。
一池的繁花荡在水中,如一袭红丝绿线绣了花的大氅,杳杳地披在荆南梦的身上,唯露出两只若雪的胳膊,伏在台阶上,白花花的,晃人的眼。荆南梦从水中起身,将一匹素色的长袍罩在身上, “他才多大,哪用顾忌那些恼人的礼数,不妨事。进来吧。”声音婉转,却露出几分疏离的寒意。
小苏穆拔腿跑向荆南梦,抱住姑姑的腰肢。他抬头看姑姑,轻轻薄薄的面纱,顷刻将他的目光阻挡下来。他看不清她的脸,如同他自己不明的命运。
荆南梦搂住小苏穆,将他牵到软塌上,一同坐下。“怎么了,我的小苏穆?”
“梦姑姑,她们说,你要嫁到其他世家,像是供给我雀儿一般,去给他们当凤凰鸟。任由把玩,不得自在!这些混账话,可是真的?”小苏穆愤然不平。
荆南梦欠身,浅笑望向小苏穆一双清澈的眼睛。
他还是个孩子!
眼睛里还没有男人惯有的荒蛮与贪婪!
她熟悉那些男子的眼神,痒痒的,沾在自己的肌肤上。永远有所目的,永远有所求。
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听长辈们反反复复讲着古老的故事,鸾倾城栖息过凤凰,盛产美人。悠然河南北的各大世家,都翘首等待迎娶这里的女子,特别是百年一遇的鸾凤之女,兴邦旺族,成帝王之势。
谁不想迎娶一只“凤凰”在家中?男人的野心,却要女子来成全。
美貌,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诅咒。她安静地泰然接受。
“我们荆南世家坐拥鸾倾城,贵藏珍宝,无所不有。姑姑一生在此衣食无忧,根本不必去那些世家的荒蛮之地,当什么夫人妻子的——”小苏穆走到案几前,将摆满的聘书礼单一脚踹翻在地。
“那些坏蛋,休想用此等破烂骗走我梦姑姑。我不要姑姑被那些男人们带走,我要姑姑一辈子留在鸾倾城。”
只有个孩子真真儿心疼她。
荆南梦摆手,示意小苏穆靠近。
“过来,到姑姑这来。”
“小苏穆以后是我们荆南世家的掌权人,怎能如此易怒?记住姑姑的话,大男儿应当静水深流,即使胸中有万马奔腾,示人也应气平豁达。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绝不可靠愤怒。”
“那要靠什么?我愿意为姑姑一试。”
荆南梦起身,将身后摆在刀架上的一柄剑拿起。
刃出刀鞘,一道寒光照亮她的眼。
“苏穆是男儿身,便有责任手握利刃,护卫你已经所有的,夺得你想要拥有的,如果那是一片疆土,就披荆斩棘,让遍野栽满荆南世家的凤凰树,如果那是一个女子,便横刀立马,护她左右。”
小苏穆听得出神,接过荆南梦手中的长剑,端举宝物一般,举着长剑。
荆南梦被小苏穆认真的小模样逗笑,抚了抚他的小脑袋。
“姑姑的利刃也是一把长剑吗?”
她的利刃,不比长剑,如同小虫一般,能够钻入人的心里,往那最深,最暗的地方蠕蠕爬行,钻心噬骨,让人露出狰狞的本性。
荆南梦抚摸着小苏穆的脸庞,宏愿暗立。她要用这利器,为荆南世家、为眼前的孩子,博得另一番光景。
“梦姑姑,给苏穆看看你的威风的利器。”
扭头一转,长发垂侧,露出脖颈。
“嗯…就是这个?”
小巧玲珑的肩头上,一朵小小的桃花,像是离人血色的眼泪。能让男人如坠仙境,也能让男人死在绕指柔中。
“你可别小瞧了女儿家,姑姑倒是害怕,以后我们的小苏穆遇到了倾城容颜的女子,要当个情种,舍了男儿志向。”
“倾城容颜?像姑姑吗?”小苏穆伸手想要摘掉荆南梦的面纱,被荆南梦擒住了小手。
“再见姑姑容颜的那一日,姑姑要你坐在最高,最威武的宝座之上。”
面纱后,银齿暗咬,半遮半掩的美人面上,一双眼睛,仍旧是她唯一的佐证,迸出无限的威严。
小苏穆有点怕,他懵懂地感受到了荆南梦无心回头的决绝,寒凉彻骨。
两个侍女端着扶泽、陆廉世家提亲书进来,讨荆南梦示下,加上上个月林源和壶央几个家族的,已然是第六门婚事了。旁人听过她很多故事,美艳不可方物,似男儿样刚毅。不是贤妻良妇的好声名,却抵不过男子风流的胆量。加上肩头那鸾凤之女的桃花印,乘龙快婿,纷至沓来。
“全都应下来。记得回礼中放入我的锦囊,让他们办好了其中的事,下个月,月圆之夜,悠然河畔,我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荆南梦望向常常与小苏穆对弈的棋盘。她想教给他的,不过是攻城略地,改朝换代的一个杀机。棋未半,她等不及了。容颜易老,美人迟暮。她的杀机便要断了,钝了。
棋盘上清清朗朗地描摹着悠然河南北的地形,将百年来悠然河的沧桑历史真真切切地圈在尺牍之间。方寸中,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年,异族来犯,人高马大,披发纹身,是一只一只的兽,从燕之山翻越而来。各大世家精巧的城池,一瞬间,就成了纸房子,赤裸裸地留下里头的女人和金银,任由异族男人们抗在肩上,暴虐的胜利。然后知,礼乐之邦,并非固若金汤。
男人们红着眼,放下诗书折扇,各世家同仇敌忾,杀回去。
沙场前阵,死的最惨烈的是皇甫世家的银甲白缨。素素鸿毛,被飞溅起的鲜血染成赤红。索性皆用了红缨,其他世家的武士们也跟着舍了自家的族服,在发盔上迎风束上一束红缨。苍茫大地,簌簌舞动,一块块从红日上坠下的血肉,不知疼痛地跳跃着,行走着。风中涌出一股奇异的味道——新鲜的,像是养伤的动物,如迷药一般,鼓舞着还未死去的人。
凯旋了,胜利了,横尸遍野,认不清谁是谁家的尸首,孤魂野鬼结伴同行。活着的人,成了生死之交。奉皇甫世家为首领,众世家以其马首是瞻。
浩浩汤汤的银甲红缨入驻了悠然河北的逍遥堂中,说那里沾金带银,是风水宝地,有帝王之势。
效仿秦始皇,将沾过血的刀枪剑戟铸造成万刃宝座,立于逍遥堂大殿,警钟长鸣。
期许良久的静好岁月终于到了,悠然河的苦难打着盹。但平静的日子像是身上一块抓不到的疼痒,不伤性命,伤精气。各大世家寻着自己的乐子,或醉心歌舞,或狩猎骑射,将军长出了将军肚,军师谢掉了乌发顶。
他们胸中的那点意气憋闷久了,化成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远方,逍遥堂上那尊尘埃落定的宝座。号令天下,君临八方的,不过是一个位置,迷乱人心的方寸之地。